第十一章
其实对于潘小苹,这个时代已经够公平,
而且有点过头了。
没过几天,鹿鹿就回学校去了。
鹿鹿离开家后,慕容秋心里就像一座搬空了家具的房子,空空荡荡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即便当年和辜朝阳分手时也不曾这么强烈过。她甚至感到一种恐惧,仿佛鹿鹿这次回校后,就再也不回她身边来了。这种恐惧感加剧了慕容秋内心的孤独,她几乎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了,仿佛多待一分钟就会疯掉似的。她恨不得马上从家里逃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待两天。只要不是在家里就行。
恰在这时,慕容秋接到中学同学潘小苹的电话,说长委会附中要在木兰湖举办68届初中生毕业三十五周年庆典,问她参不参加。最近几年,各种校庆厂庆和同学会之类的活动多如牛毛,慕容秋收到过的邀请都记不清了,她几乎很少参加。但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木兰湖位于武汉市郊,交通不大方便,连直达的公交车都没有。慕容秋正不知怎么去呢,潘小苹在电话里问,你开车么?她愣了一下,说开什么车?我只有一辆自行车。她说的是大实话,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潘小苹却咯咯笑起来,也许是电流的作用,笑声听上去像个小姑娘,一点也不像个五十岁的女人。不过一想到中学时代的潘小苹性格活泼,本来就很爱笑,也就释然了。但她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开车来接你吧!潘小苹在电话里爽快地说。慕容秋还没做出反应,对方就把电话搁了。
正值炎热的午后,慕容秋像以前每次出差那样,拎着简单的行囊,撑着一把碎花布遮阳伞,在小区大门旁边的法桐树荫下等潘小苹,反复咀嚼着“68届初中生”这个久违的称谓。这么说,我们都毕业三十五年了。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小伙子,到沧桑满面的中年人,期间的变化该有多大呢?她不无感慨地想。长委会附中的同学都是本市人,但大多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这次聚会,恐怕会有不少人彼此都认不出来了吧?
一辆白色的宝马在慕容秋面前的马路边戛然停住了,车窗玻璃无声地摇下,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对她招了招手,“慕容,上车吧!”
慕容秋愣了一下,才认出是潘小苹。她提溜着行囊,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车里开着空调,慕容秋一进去就被冷气包围了,她顿觉一阵凉爽,整个身体仿佛浸没在游泳池一般。
“慕容,你还是那么苗条!刚才看见你站在法桐树下那样子,还以为是个学生呢!”潘小苹从反光镜里打量着慕容秋,语气里分不清是揶揄还是羡慕。
“其实,我倒想像你现在这样丰满一些……”慕容秋坐在后排座位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从侧面只能看到潘小苹的半边脸庞,白皙、圆润,涂着厚厚的脂粉,乍一看上去显得很年轻,但眼角的鱼尾纹像一簇蓬松的水草十分醒目,将她的实际年龄暴露无遗。当然,像潘小苹这样的女人,年龄已经并不重要了。比年龄更重要的是身份和地位。慕容秋看着潘小苹脖子上的金项链和耳朵上硕大的翡翠耳环,脑子里冒出“珠光宝气”这个词来。
宝马轿车沿着幽静的法桐路向校门口驶去。由于放了暑假,校园里显得很空旷。经过老体育馆和图书馆时,潘小苹放慢了车速。“我有好几年没来W大学看樱花了,主要是太忙……”
“不来也好,我住在校园里也很少去看。”慕容秋说,“现在的樱花节越来越商业化了。每年看樱花的人都挤爆,虽说学校靠收门票赚了不少钱,可偌大个校园乱糟糟的,就会快变成集贸市场了……”
“买门票?”潘小苹似乎不大相信,“想不到堂堂的W大学如今也变得一身铜臭了。想当年,我为了拿到一张盖有W大学印戳的夜大毕业证,还得到处找人帮忙呢!”
潘小苹的话,让慕容秋想起了消逝已久的往事。二十多年前,她刚从W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潘小苹在长委会下属的一家工厂当工人,从汉口过江来找她帮忙在夜大报名。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凡是有点儿上进心,又错过了上大学机会的年轻人,都争着想上个电大夜大什么的,许多大学都开办了夜大电大班,报名的人多得几乎要挤破脑壳。慕容秋有个同学分配在成人教育学院,正巧负责招生工作,她帮潘小苹不费吹灰之力就报上了名。办完报名手续,潘小苹对她感激涕零,非要请她吃一顿饭。两人坐在校门口一家拥挤的小餐馆里,一边吃一边聊天。那时也是暑假,小餐馆里的窗式空调呜呜轰鸣着,还是热得不行。潘小苹要了两瓶冰镇啤酒,一人一瓶,半瓶下肚,话题更多了。两人从中学聊到插队,再到返城,东扯西拉,越来越不着边际。“慕容,我有个疑问一直没机会当面问你,当初在沿河农村插队,你真的爱上了那个大队团支书么?”潘小苹突然问慕容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分明有了些醉意。“如果那个……我总想不起来他名字了……如果他没有在一场大火中丧身……对,当时报纸和广播上都说是‘牺牲’,为了抢救集体的财产壮烈牺牲……慕容,你真的会跟他结合吗?”慕容秋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血在涌动。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当面这样问过她。这个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就像往人的伤口上撒盐。但她又觉得无法回避。实际上,她自己也曾经常面对这个疑问,每当夜深人静独处之时,这个疑问就像幽灵一样冒出来:“会吗?你会吗?”咄咄逼人,充满审视和怀疑。她想给出一个果断鲜明的回答,可总是做不到。“也许,不过……”她在含糊不清的词句中备受煎熬,惶惑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但是此刻,面对着昔日的“插友”和同学,慕容秋变得坦然起来。“当时肯定会的!但如果是现在,就不一定了……”她的回答听起来“斩钉截铁”,但还是存在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如果是现在,咱们会跑到那个乡旮旯去受苦吗?”潘小苹尖刻地反问道。慕容秋觉得无言以对,幸好她转向了另外的话题:“慕容,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个时代,要不,你我说不定都会在乡下待一辈子,你更不可能上大学,还当了大学教师,更重要的是,你没嫁给那位‘金训华’……当时的报纸上是这么宣传的吧?而是嫁给了辜朝阳!”慕容秋发现,潘小苹说到“辜朝阳”的名字时,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辜朝阳有一次告诉她,在沿河插队时,潘小苹暗地里追求过她,每次从武汉回来,都要给他送一大堆零食,潘小苹的父亲是长委会的总务处长,总能搞到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副食品。但慕容秋没在意,也不相信。总觉得这是辜朝阳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编的假话。但现在,她相信这可能是真的了。毕竟,当时她跟潘小苹和辜朝阳不在同一个大队插队,潘小苹和他受到特别关照,没多久便调到河口镇上去工作了,俩人在一起的机会比自己要多。“不过,这个时代还是不公平!”潘小苹圆圆的脸上泛着啤酒红,像抹了一层胭脂,“凭什么你就能在名牌大学教书,辜朝阳在省政府机关当干部,我他妈就只能在一个小破厂里当工人,为了拿张破夜大文凭还要托人开后门呢?”潘小苹的嗓门很尖,很刺耳,惹得隔壁餐桌上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纷纷转过脸来瞅她们。慕容秋脸也红了,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好像她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她想起当年在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誓师动员大会上,潘小苹代表全班女同学发言时,举着拳头慷慨激昂地宣誓“扎根农村干一辈革命”的情景。这样的联想让她心里有些惶惑。她不想苛求潘小苹。与其苛求某个人,还不如去苛求时代,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逻辑,当时代的列车突然改变行驶方向时,作为列车上某个零件的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其实对于潘小苹,这个时代已经够公平,而且有点过头了。慕容秋想。当初她到沿河插队不到一年,就靠父亲的关系招工回武汉当了工人。那时候,插友中有多少人羡慕她啊!不过,慕容秋没有把这话说出来。那时,她刚跟辜朝阳结婚不久。作为女人,她理解潘小苹对自己的羡慕。在一般女人眼里,辜朝阳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更何况潘小苹当初还追过他呢……
不一会儿,宝马车就驶上了长江二桥。这是一座前不久才竣工的大桥,慕容秋还是第一次从桥上经过,尽管是在轿车内,她还是感受到了这座据称是亚洲跨度最长的拉索大桥的雄伟气势。
潘小苹打开了车上的音响,一直熟悉的曲子飘入慕容秋的耳朵,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可是他们当年最爱唱的一首歌。在农村插队时,每次文艺汇演都是保留节目。时光荏苒,多年来涌现出了多少新的流行歌曲,可他们中间无论性格和人生观有多大的差别,都依然无一例外地喜欢这些老歌。
“小苹,请把声音调大一点。”原本仰靠着的慕容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低声说。
潘小苹调了一下音响,同时从驾驶座旁边拿起一颗口香糖,对慕容秋示意了一下,“要不要来一颗?无糖的。”慕容秋似乎完全沉浸在那首熟悉的乐曲里,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潘小苹就用一只手熟练地剥掉包装纸,动作优雅地把口香糖糖放进了嘴里。
慕容秋觉得,潘小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优越感。的确,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从乡下返城的工厂女工了。前些年,潘小苹所在的长江机电厂从从长委会独立出来,同好几家企业整合到一起,成立了星汉集团。潘小苹也由一名普通的工会干部,一步步晋升为副总经理,两年前,又爬上了集团总经理兼副董事长的宝座。现在的潘小苹手下有上千名员工,获得过全省“三八红旗手”和全市“十佳女企业家”的称号。对于潘小苹的“发迹史”,慕容秋其实并无多少兴趣,倒是潘小苹本人,似乎把她当做了自己的闺密,一有机会就对她絮叨个不停,公事私事,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灌,也不管她爱听不爱听。有段时间,潘小苹经常邀她参加一些高档的饭局,出席饭局的不是政界要员,就是商界大佬,每顿饭都要花费好几千上万元。尽管慕容秋一向不喜欢应酬,但又不好拂潘小苹的面子。但她只参加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后来,潘小苹又请她去过一次美容健身会所。不是那种街头的“美容店”,而是专为潘小苹这种身份的人定制的会员制“会所”,一张会员卡都要好几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慕容秋简直不敢相信武汉竟然有如此豪华奢靡的地方,里面的装饰和服务大概只有皇宫里才会出现。以前,慕容秋只是从书上得知古代那些皇室贵胄用牛奶沐浴,那一次,她和潘小苹见识了真真切切的“牛奶浴”。但她一点也体会不到潘小苹宣称的那种所谓“极致的快感”,相反,却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带来的生理上的反应就是: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掏空了。离开会所,潘小苹开车送慕容秋回家时,问她感觉怎样?“你需要的话,我给你也办一张会员卡。”慕容秋赶紧摇头,潘小苹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异常,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脸色很苍白,问她怎么啦?慕容秋闭着眼睛,答非所问地说:“小时候,能喝上牛奶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潘小苹听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慕容秋再也没跟潘小苹去过那样的会所。潘小苹呢,也没有再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