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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地区红卫兵8月中下旬成立后的第一个大行动就是“破四旧”,“破四旧”结束于当年10月初,历时一个多月。
当时,各大中学校的少数派正在就工作组的方向路线问题与多数派激烈辩论,同时要求工作组在做检查、向错整的师生赔礼道歉后才能撤离。
8月20日,北京红卫兵上街“破四旧”。22日新华社予以报道。报道说,红卫兵主要是宣传、帮助带有封、资、修色彩的商店字号更换名称,倡议改掉一些毫无政治意义的学校名称,向服务行业职工倡议,不理怪发型、不做奇装异服、不出售和出租黄色书刊。
8月22日,省委常委开会决定坚决支持红卫兵革命 。武汉“市委常委会传达省委领导同志的指示,重点讨论‘红卫兵’的建立问题。常委认为,‘对建立红卫兵组织要主动’;贯彻《十六条》不能怕乱,要准备乱它一、 两个月。”
22日、23日,张体学两次来到华农附中,“亲手将一面绣着‘红卫兵’三个大字的红旗,授给了‘红卫兵’。他亲切赞扬了小将们的革命首创精神和敢想、敢干、敢闯、敢革命、敢造反的精神”。
武汉市的红卫兵“破四旧”是8月23日开始的。
就在这一天,华工少数派反对院文革委员会筹备大会主席团强行选举院文革临时委员会,退出会场,数百人徒步游行到省委抗议。
就在这一天,省委召开武汉地区红卫兵代表会,表示“省委对‘红卫兵’组织十分关怀”。一千八百名红卫兵代表“佩戴着鲜红的袖章,穿着当年父辈打江山的军装,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地进入会场”。省委书记处书记、省委文革小组组长许道琦主持会议,省委、省人委负责人张体学、李衍授、王树成、韩宁夫、史子荣、陈扶生等出席,他们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张体学讲话说“支持你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1966年7月底以来中央一系列纠正文革方向的举措,使得各级当权派在与少数派的对峙中稍处下风,这也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各级当权派第一次在人民群众面前遭受挫折。建立红卫兵、由红卫兵去“破四旧”这一风潮,在中央报刊的大力宣介下突如其来,各级当权派大感兴奋,立即对此实施领导,大力支持。因为建立左派队伍,依靠左派矛头向下整群众,反复整社会上的“五类分子”,破除群众身上的“四旧”,是新中国建立十七年以来包括文革“五十天”中当权派的一贯行为模式。当下又得以通过多数派红卫兵来继续这一模式。王光照回忆: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传到武汉锅炉厂,多数派“做了一篇篇文章,竭力鼓吹,矛头指向少数派,顽固地维护工作队所推行的那套错误路线,耸人听闻地编造厂里‘五类分子的孝子贤孙们’乘运动之机反攻倒算,声称必须迎头痛击,呼吁人们警惕一小撮坏人闹事”。
王力在他的回忆录里列举大量例子证实“破四旧不是毛主席的思想” 。戚本禹说:红卫兵刚上街“破四旧”时,中央文革小组是支持的。“破四旧”演变为打人、杀人、抄家、没收私人财产、驱离“黑六类”(地、富、反、坏、右、资本家),是叶剑英领头的“首都工作组”控制的,王任重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而与中央文革无关,“毛主席更是不知道”。
少数派其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情况。他们不明白的是,在学校工作组撤离并被清算、少数派开始抬头并建立队伍、文革运动正在回到毛泽东既定方向之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破四旧”运动?工作组还要不要批判?“右派”学生还要不要平反?那个被红卫兵当作思想武器的“血统论”, 本身就是封建主义的“四旧”,连资产阶级都不会赞成 , 为什么得以大肆宣传?为什么很多当权派把谭力夫的讲话及他的大字报《从对联谈起》视同中央首长指示传达贯彻?
红卫兵热火朝天地“破四旧”,少数派依然在批判工作组,发展队伍。在武汉锅炉厂,当时就有少数派指出多数派热衷的“破四旧”是“转移文革斗争大方向”。王光照回忆:“工作队、厂党委的一些铁血卫士们也没置身事外,他们也‘革命行动’了一回。在破四旧的高潮中,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把厂接待室的沙发、茶几、茶具、地毯搬到厂前广场示众了一番,煞有介事地严正指出:这是党委修正主义生活方式的表现,必须集中力量批判。这种小骂大帮忙的‘小儿科’,理所当然地遭到厂里少数派的讥评:放横炮,转移斗争大方向,是新花样的献媚。你们如果真的要革命,就认真揭一揭划左、中、右,整群众黑材料的内幕。少数派用大字报劝告李岩等宣传部的那些刀笔师爷:革命的欢迎,不革命的滚蛋!”
改换带有“封、资、修”色彩的街道名、店铺名这一类“破四旧”活动,少数派也希望参加,但活动由三字兵、大专兵主导,带着“右派”帽子的、出身不好的学生是不允许参加的,被允许参加的也只能给红卫兵的行为助威壮声势。
武汉地区中学红卫兵得到北京传来的消息,23日清晨上街“破四旧”,主要是更换一些店铺名称。据湖北日报社《内部参考》1966年第 471期报道:“红卫兵们在八月二十三日—清早出发,就在街上大扫‘四旧’,把一些商店的老招牌改掉,什么冠生园、老通城、汪玉霞、新香港……都重新改换了新招牌。到了下午一时许,武汉革命群众在裕华大厦(裕华大厦是解放前大资本家建的七层大楼,现在二楼以上为湖北日报、武汉晚报租用,走侧门;—楼是公私合营的裕华纱厂用,正门被原几个资本家盘踞着。)贴出了赶走资本家霸占裕华大厦的大字报。有的大字报上写着打倒狗资本 家,让省市党报走正门。”
这一段文字记述的是23日汉口“破四旧”的情况。汉口“破四旧”以武汉一中红卫兵为主,武昌和汉阳分别以省实验中学和武汉三中的红卫兵带头。
《内部参考》这篇报道还详细介绍了一中红卫兵带领数百学生到裕华大厦“破四旧”的过程。参与其事的一中学生目睹的一些情节,《内部参考》没有报道:裕华大厦正门外有一道网状钢筋门,被几十名红卫兵摇垮,冲进大厅后一顿乱砸,一盏巨大的豪华吊灯用木棍打得粉碎;几位裕华纱厂董事被戴上高帽,押到大门前台阶上批斗。当时传说是湖北日报社的人打电话请一中红卫兵去的。
当天一中红卫兵将裕华大厦改名“红旗大楼”,此后武汉文革中的很多重大事件都发生在红旗大楼。
8月25日武汉晚报刊登报道《“红卫兵”革命小将和广大革命职工并肩战斗汇成锐不可挡的革命洪流 发扬革命造反精神 大破“四旧”大立“四新”》。从这篇报道可以看出,武汉红卫兵首日“破四旧”的方式似乎一样,先是给店铺送大字报,再与职工商量易名,最后换上新的招牌。许多店铺易名都是单位职工自发进行的,“谦祥益绸布店”、“汪玉霞食品厂”就是本单位职工自己改名为“工农兵百货商店”和“向阳食品厂”的。
23日这一天,刚开始的“破四旧”中出现一件影响颇大的暴烈行动 , 不是出自红卫兵之手。长江航运管理局机关104名干部、群众被戴上高帽,挂上黑牌游街示众。长航职工沙云乐说:这个举动是长航党委书记贺崇陞、政治部主任李震宇为首的当权派亲自策划的。沙云乐认为,“破四旧”中武汉搞“牛鬼蛇神游街”,就是长航带头搞起来的。
武汉工艺雕刻厂工人胡国基正好在六渡桥看到长航的这次游街:
见三民路铜人像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扯着白布黑字的横幅,上写“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群青年男女押着一些老头子、老太婆,中间也夹有俊男靓女,每人胸前挂一个大黑牌,黑牌上的名字都打上叉叉,其中还有不少人挂的是用铁板做的大黑牌,这种铁制的大黑牌都是用铁丝串着的,挂在颈脖上如同受斩刑一样。受虐者有的扮着白无常,有的扮着黑无常,有的拿着引路幡、招魂棒,有的反穿皮袄,有的颈脖上还加挂着高跟皮鞋。大多数人,不分男女老少打着赤脚,手里拿着破锣破鼓,边敲打边高喊:我是牛鬼蛇神。受虐害者们光着脚丫,艰难地走在下午两点钟左右被太阳晒得滚烫已近融化的柏油马路上。
武汉市委对“破四旧”反应极快,大力支持。25日湖北日报报道,“中共武汉市委、市人委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表示最热烈、最坚决的支持”,决定“将带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色彩的街道、学校、工厂和商店名称,改换为有政治意义、革命意义的名称”,包括一批街道,学校28 所,工厂53个,一商业局所属商店118个。25日,正在进行的武汉市委全委扩大会“因为‘文革’运动的猛烈发展决定休会。市委负责人指出:‘这两天新高潮确实出现了’,‘要教育干部认识这是正常秩序’,‘根本问题还是敢字当头,打破常规’”。
25日武汉市委召开全市中等学校红卫兵代表大会,宋侃夫在会上说:“武汉市剥削阶级留下来的‘四旧’,这几天都在烧,我们‘红卫兵’和其他革命同志一起,站在革命斗争的最前列……这就是我们的革命造反精神,这个精神好得很。”
据当时的湖北日报、武汉晚报报道,“破四旧”开始后,省市领导人频繁地到大中学校“参加文化革命委员会成立、红卫兵集会、座谈等活动”,“表示坚决支持红卫兵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行动”,张体学23日一天内去了水院、湖北艺术学院、华农附中三所学校,武汉市委将正在举行的全委扩大会停了下来,这是文革开始以来没有的现象。
8月26日,省委发出《誓做革命学生的强大后盾——致武汉地区大中学校“红卫兵”、革命学生的一封信》。
改了店铺、学校、街道名后,红卫兵开始对街头行人“破四旧”。他们用体操棒、竹竿拦下穿着喇叭裤、瘦腿裤,发型为大背头、电烫头、长辫子的行人,将裤腿剪破,头发剪乱。王光照目睹:“有一天,我在汉口闹市区工艺大楼也看到一幕破四旧的活剧。走着走着,忽然一群英姿飒爽的红卫兵来了,男同学用长长的竹篙拦截路人,女学生手握剪刀,见过路的女同胞发型属‘资产阶级情调’,不容分说,上去一剪刀,保准让人家‘焕然一新’。女同胞的服装稍不合红卫兵小将的意,又是一剪刀,搞得你怪模怪样,只有赶紧逃之夭夭。”
街头“破四旧”的另一个成果是“红海洋”。当时在市委机关工作的魏绳武回忆:“宋侃夫亲自指示各区、各战线、各部门大搞‘红海洋’,……全市街头巷尾到处用红油漆涂墻,刷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类的大标语”。9月29日武汉晚报以《我市面貌焕然一新喜迎国庆》为题报道:武汉“到处是红色海洋”,“横扫‘四旧’的烈火,燃遍了三镇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散发着资本主义、封建主义臭气的招牌、字号、街道名称,统统都化成了灰烬。广大革命群众挥动红笔,写上了富有强烈时代精神的新 招牌和新街名、革命标语和毛主席语录。”
武汉地区“破四旧”中,文革开始以来第一次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打、砸、抢、抄、抓,这是从北京红卫兵那里学来的。时任中央文革副组长的王任重,是北京红卫兵“破四旧”的幕后推动者之一。“王任重还把北京西城区纠察队的一些通告、通令等宣传品寄回武汉来,要省市委翻印张贴,但又嘱咐‘不要落下款’‘不要注明是怎样来的’”
“破四旧”从街头随之进入市民家庭,除了红卫兵外,各单位的“左派”、“积极分子”也投入抄家活动,“查抄地、富、反、坏、右和所谓资产阶级分子及‘学术权威’的家,随后又把查抄的对象扩展到工商业者、民主党派、社会知名人士、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文化艺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抄家后,在其家门口开批斗会。抄家对象,有红卫兵自己知晓的,有通过派出所、街道办、居委会了解的,有派出所、街道办、居委会主动提供的,有“革命群众”向红卫兵举报的。
一中很多学生目睹:该校红卫兵根据户籍民警和居委会介绍,将学校附近永康里的一女性资本家拉出游街、批斗后殴打致死,并在其家门口开批判会,强迫其未成年的女儿发言批判刚被打死的母亲。二十中一位“女红卫兵,在批斗一位中年反革命家属时,其邻居揭发她想变天确凿证词后,义愤填膺,将火炉上一大锅她看起来温度不很高——因为天太热,其实是将要开的烫水,当头倾泼,致其死亡。这是武汉市文革批斗中的第一死者,当晚,武汉市委管文教的邓小平的弟弟邓垦副市长来学校,在肯定红卫兵大方向的同时,示意我们就此打住,且尽量不传消息”。武钢职工彭绍鹏回忆:“厂前肖家塆街上和记饭店的老板,在蒋家墩游街时,在烈日的暴晒下,死在青山新华书店门前的大马路上,尸首抛在铁路边无人敢收。修建部的罗工程师被批斗、抄家后,夜晚在蒋家墩火车站卧轨自杀,死后还扎一个标上他姓名的稻草人进行批斗。一些出身不好、跟随子女生活的老人,被勒令赶出家门。”胡国基在他的回忆录《幸存者说》里记述了“破四旧”中三个人的自杀:胡国基的邻居、著名汉剧演员胡桂林在遭受批斗、抄家后,从江汉桥上跳入汉江身亡,不久其妻王霞君去世。胡国基在六渡桥百货公司三楼,亲眼看到一中年男子从工作组办公室冲出来跳楼自杀,在他的尸体旁,工作组的人说他是“反革命分子”。胡国基的老师、市美术设计公司高级设计师陈冠真不能忍受批斗,深夜用剪刀剪断气管自杀,遗书说自己“没有反革命,是拥护革命的”。一中六七届初中生冯世礼回忆:他的叔爷爷个人成分是“独立劳动者”,有人举报他家藏有大量银元,叔爷爷所在工厂和居委会一帮人前来抄家,撬开地板也没挖出来,却把楼上冯世礼家值钱的物品抄走,还将65岁的叔爷爷架到高凳上批斗。
胡国基在江汉区满春卫生院看到:一些医生胸前别着长方形黑色符号,黑布上写着白字:我是牛鬼蛇神、地主分子(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贪污犯)。从卫生院出来,沿途看到很多店铺里都有人戴着这种黑色符号。回到厂里,他发现也有人戴上了黑色符号。
武汉地区的宗教场所及宗教职业人员也遭受剧烈冲击:
武汉地区著名道教寺院长春观、始建于南齐的洪山宝通寺、被誉为全国佛教最高学府的莲花(溪)寺、国内闻名仿缅甸“阿难陀”的古德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卓刀泉大殿、上海路天主教堂、基督教荣光堂、汉口救世堂、武汉生命堂、汉阳显正街天主堂、武昌花园山天主堂等或遭破坏或被占用,各殿宇神像神龛被砸碎,古迹古址被损毁,经典古书被焚烧。宗教职业人员被当作“牛鬼蛇神”或勒令还俗,或集中“改造”;政府宗教工作机构被视为“牛鬼蛇神”的保护伞而撤销,全市七大宗教团体工作全部停顿,宗教活动全部停止。在这场灾难中,仅汉阳归元寺因周恩来总理明确指示部队保护才得以幸免。
吴恒春回忆:莲溪寺是武汉大学九一二红卫兵去砸的。武汉体育学院六三级学生赵子强回忆:黎元洪墓碑是体院红卫兵砸毁的。武汉大学九一二红卫兵“大闹武昌花园山天主堂”,“冲开铁门”,“把反动的经书等搬出来,丢在街头”;同时“还向反革命的‘宝通禅寺’发动猛攻,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首先冲进上海路天主教堂的是二十中红卫兵,黄启栋回忆:红卫兵“推倒神座,扯下帷幕,砸毁用于礼拜的器物。抓来神父修士,驱逐他们到烈日暴晒的广场下跪,在他们面前点起火堆,焚烧圣经及与之相关的所有文案,其中还有新近加入教会的人员名单”。
在学校里,教师遭受了继文革“五十天”后的第二次冲击。这一次冲击,不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体上给他们带来极大的痛苦。在武汉一中,红卫兵将个人历史有污点的、出身特别不好的教师集中关押,手执体操棒日夜看守。被关押的教师被勒令给自己改名字,如“刘有罪”“杨坏蛋”之类,很多人被剪成“阴阳头”。早上集合要唱“牛鬼蛇神歌”,然后监督劳动。一位叶姓女教师被揭发有“生活作风问题”,愤而撞电车自杀(未遂)。
武汉二十八中六七届高中生刘中秋回忆:
八月二十三号下午,……有些班的学生把那些被工作组判定有问题的老师押着在校内游走,边走边喊口号。……初三(三)班的一群学生拎着一个女老师的四肢,吆喝着把她抬进本班教室。我问那些师弟师妹,这个女的怎么了。师弟妹们气呼呼地七嘴八舌:“看样子,她是昏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我看,她那是装死!”“等她醒了,再游!”
高二(二)班的学生把正在教室里做清洁的彭老师推出来,按着跪下,还把一个又破又脏的字纸篓扣在他头上。彭老师不声不响,高举双手做投降的样子。有几个本班和外班的学生冲上去就是一顿老拳,打头打背打胸脯。彭老师躲避不了,只能发出哼哼声。
我班是高二(一)班,自然“不甘落后”,准备把舒先生拉出去游街。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到齐了。八点钟左右,郑某把正在劳动的舒先生叫来,庄严地向他宣告:鉴于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罪行,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和高二(一)班文化革命小组决定把他拉到社会上进行批判。舒先生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看了看周围面若冰霜的学生,一言未发,就低下了头。有人拿来一个字纸篓扣在舒先生头上,又用一根麻绳系住字纸篓,接着把绳子两头交叉从面部到耳下绕到脑后,系了一个结,又绕到脖子前面,打了个结,绳子多余部分由押解的人牵着。
队伍出了校门,四个同学拿着木棒分走两旁。一路上,张某领喊口号,同学们尽力跟着喊,行人或看或跟着走,有人还询问游街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还有个别人冲进队伍里给舒先生一巴掌。押解的人有时制止,有时又没制止。
很快就到了舒先生的家。邻居们和其他人都来围观,指指点点、唧唧喳喳。舒先生站在一张条凳上。有同学向围观的人们揭发他的“罪行”。…… 郑某、张某带一些同学进到他家去,有人把他妈押解出来,也推到一张条凳上站着。他母子二人被勒令脱掉袜子,但不许抬头。他母子顺从地照办。有的同学把舒先生的一些有问题的书——线装书和页面发黄的书——搬出来堆在马路上,张某划着火柴把书烧掉。然后,赵某、张某带着队伍走了。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那天也真怪,热得出奇,太阳光像毒蛇信子一样狂舔着人们,舔得人皮肤阵阵生疼;空气滚烫,热得人汗流浃背,挥汗如雨;柏油地面被晒得几乎要冒火,穿着胶底凉鞋也能感觉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灼热。舒先生光着脚板走路,却毫无感觉似的。我想他一定很疼,因为他一直紧咬着下嘴唇。
在江汉路亨达利钟表店附近,马路边围观者当中有一个人递给郑某一件金黄色衣服。郑某抖开一看,原来是道士穿的长袍,大笑起来,又绷着脸叫舒先生穿上。舒先生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周围的人们都在呵斥他,就顺从地接过道袍,急忙穿在身上。围观者笑声一片,郑某、张某和同学们都大笑不止。我笑得直拍手、直跺脚。
下午一、两点钟,这次“游街”才结束。
在武汉一中,有的班级的红卫兵挥舞着铜头皮带,强迫“黑五类”同学承认自己是“狗崽子”,要他们成立“家庭出身背叛小组”,集中学习,不准参加活动。
“破四旧”高潮时,大中学校学生中兴起“改名字”风。时任武汉一中文革委员会副主任的阎顺利2016年说:“现在六七十岁的人中,凡名为卫红、卫东、向红、向东、红兵、红卫、继红、爱军的,十有八九是那个时候改的名字。”改名是自愿的事,很多学生没有改。但红卫兵觉得“黑五类”同学的名字有“反动意义”,就会强迫他们改。一中一位同学名“传后”,一红卫兵头头对他说:你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你老子还想传给后代?那位同学只得改名。
大学红卫兵的“破四旧”基本在校内进行。
武汉医学院的红卫兵一成立,就“锐利迅速地投入捣毁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们的老巢的战斗中去”。所谓“老巢”, 是指学院老教授们居住的“六区”。“全院一千余名红卫兵,对准目标,有组织,有计划地分别来到一些反动学术权威的家中”。抄家后,红卫兵“办起了‘横扫四旧’辉煌战绩展览馆,把从反动学术权威们家中抄出的部分实物展出示众”。
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红卫兵在院文革领导下,于8月27日至29 日,在学校内“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进行了大规模的抄家和揪斗活动”。红卫兵押着一位教授游街,强迫他一边打锣一边喊“我是反动学术权威,我是草包黑帮教授”。给他的妻子身上泼浆糊,贴上标语,挂上“地主婆”牌子,一起游街。“抄来的物品,堆放在行政大楼三楼会议室办展览,组织参观,一方面让大家受教育,另一方面展示他们破四旧的成果。”
8月底开始直到9月,“破四旧”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在北京南下武汉的学生发动下,武汉地区少数派喊着“炮轰省委”的口号,与省市委直接交锋,就“血统论”、“怀疑一切”、“炮轰省委”等问题,与多数派展开了同样轰轰烈烈的辩论。
省市委在遭到少数派猛烈“炮轰”、忙于应对的情势下,还不愿意停止“破四旧”。“9月20日武汉市中等以上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委员、红卫兵负责人举行联席会议,中共武汉市委主要负责人在讲话中提出:‘各校革命师生,当前应把主要精力用于搞好本校的斗批改;社会上的破四旧,还要深入发展’”。
9月25日,大专院校红卫兵总指挥部发出《关于继续彻底横扫“四旧” 的通令》。“通令”命令:“掀起横扫‘四旧’的新高潮,把‘四旧’坚决、彻底、全部横扫干净。”“把一切大大小小的寺院、教堂、庙宇、修女院重新来一个大扫荡,大清洗。”“一切牛鬼蛇神巢穴里的‘四旧’必须彻底清除干净。”“重新检查全市各街、各巷,把一切旧的封建余孽,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东西进行彻底清洗。”
“通令”还说:“不属于牛鬼蛇神之类的民主人士应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许抄国家机关、机密机关、军事机关、外国驻华机构、华侨机构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商店、餐馆。不干涉外宾、华侨的衣着、风俗习惯以及爱好。不许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烈士、革命军人、 革命干部的家。”“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保护国家财产和人民利益。”
大专兵的这个“通令”表明其“破四旧”行动的暴烈程度有所收敛,这与9月5日人民日报社论《用文斗,不用武斗》直接相关。社论说: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不要动手打人。斗争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争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是这样。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其灵魂。中学红卫兵汉口分部总指挥、一中六六届高中生李克明回忆:“那时我在德明饭店见到邓垦、谢滋群、辛甫等市领导,他们对我说,要讲政策。”
但这个“通令”没有说:“属于牛鬼蛇神之类”的人,他们的人身安全能不能保证,他们的家可不可以抄;不是外宾、华侨的民众,其“衣着、风俗习惯以及爱好”可不可以干涉。
8月底9月初,大专兵、三字兵在省市委领导下,开始承担“抓南下一小撮”以“保卫省委”的重大任务,9月底,“破四旧”大潮已在消退。10月15日,大专院校红卫兵总部举行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10月26日,在少数派学生的全市性组织二司成立的同一天,武汉市中等学校红卫兵筹备总部所属三千多名红卫兵,在汉口合作路体育场举行“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不整走资派整群众,“破四旧”的主力三字兵开始批判资反路线,说明矛头向下的“破四旧”运动正式终结。
1983年7月28日,中共武汉市委办公室、武汉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发出《关于处理“文化大革命”中查抄财物遗留工作的通知》。“通知”说:文化大革命初期,武汉市有20100 户被抄家或被迫交出财物,价值2200多万元 ( 包括金银、存款、图书、文物、字画和珠宝等 )。在此之前,根据中央处理查抄财物的有关规定,已清退价值2000多万元。本年底以前完成全部清退任务。
这个“通知”所言“完成全部清退任务”是一个至今没有完成的任务。据笔者收集到的材料,很多人的很多被抄财物至今未能清退,比如上文提到的冯世礼家的金耳环,二十八中舒老师被抄走的名贵字画,还有水院张如屏院长被抄走的猎枪,理由都是“找不到了”。
官方公布的武汉地区红卫兵抄家、揪斗“成果”如下:
据事后不完全统计,红卫兵在武汉共查抄21000 家,抄出黄金 1110斤,白银1800斤,银元267000余块,现金与存款440万元。乱查抄、乱揪斗中计发生自杀案件112起,死亡62人,游斗折磨致死的32人。
“破四旧”中被打死的人是否得到抚恤,公开的资料里查不到;打人致死的老红卫兵无一被追究,则是可以肯定的。
红卫兵“破四旧”还有一项为上述官方统计所遗漏的重大“成果”,就是大量居民私有的自用房、经租房被逼“交公”,致使文革后当局花费巨额人力财力来解决这个所谓“文革产”问题。官方资料显示,全市在文革期间无偿接管的私房达1.77万户。
“破四旧”高潮中,武昌区房地局的职工“红卫兵”发出一个“通令”:
武昌房地红卫兵通令
我们是红卫兵,我们察觉你们——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分子以及反动政权的军政要员在土地、房产问题上采取各种手段,把土地、房产掠为己有,拒不交公。你们利用种种手段,占据大量房屋,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在旧社会骑在人民头上,残酷地压迫和剥削人民。解放后,你们的反动气焰虽有收敛,但是你们的反动本质丝毫没有改变,朝思暮想复辟资本主义。今天,我们全体红卫兵要造你们的反,要造一切牛鬼蛇神的反。为此,我们通令:
1. 城市所有的土地立即收归国有,限期3天内你们要老老实实向当地政府交出土地所有证。另外,凡不属于以上7类人员的土地所有者也应积极主动地将土地交归国有。
2. 私房改造业主:你们过去利用房产剥削人民,现在还继续拿定息剥削人民,这是人民的血汗,我们决不允许你们再继续剥削人民,限定你们在9月5日以前向当地房地部门交出领息证。
3. 私房改造业主的留用房和凡出租面积在100平米以上私房应立即交还人民,你们这种剥削行为再不允许继续下去。
4. 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分子以及反动政权的军政要员,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很宽,你们过去剥削、压迫人民享乐腐化,现在还想享受住宽房、住好房,我们要革你们的命,你们要老老实实地请求劳动人民去审查你们的住房,把多余的住房立即退出,听候我们处理,否则我们要强制执行。你们还有的自己住公房,非法把私房高价出租.限定在9月10日前退出公房,否则严加惩办。
以上4点通令,只准照办不准违抗。
我们呼吁全市红卫兵同志们和革命的人民配合我们向这些牛鬼蛇神进行无情的斗争,监督他们执行。让我们高举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这些牛鬼蛇神统统埋葬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最后让我们振臂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 万岁 !
万万岁 !
武昌房地红兵
1966年9月3日
曹承义家“在旧社会做了一栋私房用来自住和依赖房租为生”,他回忆:这个“通令”发出后,“武昌区武珞路房管所和所在的居民委员会的‘革命群众’开展联合行动,到我家将我母亲揪斗,站高条凳,戴高帽,挂黑牌,然后沿街游斗。我祖母受到惊吓、羞辱,当即中风瘫倒在地,从此就永远瘫痪在床。这年9月,我家房屋被武昌房地红卫兵抢占,挂上房管所的牌子。民房成了‘政府’办公楼。强占我家院内菜地,不准种菜,建成二层楼房, 卖给市外一矿山。”
市民拥有私房土地的所有权,获得经租房的月息,是当时法律赋予的权利。“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是1982年宪法才有的规定。曹承义说:一个群众组织以自己的“通令”行使国家宪法才具有的权力,这才是真正的“无法无天”。
武汉无线电元件厂工人、武汉工造总司头头吴焱金2015年这样评价 “破四旧”:
红卫兵“破四旧”之所以造成那么多社会悲剧的深层原因,还是得从当时的路线斗争中找。1966年7月下旬,文革派与反文革派斗争的这一个回合,以中央决定撤销工作组、刘邓承担派工作组责任而结束。接踵而至的红卫兵“破四旧”,正值学校工作组撤离并被清算、文革运动重回毛泽东矛头向上、重点整党内走资派的轨道的时候。如此巧合,绝非偶然。当年红卫兵“破四旧”,矛头向下,对准的是广大基层群众,这就完全背离了文革的方向。所以,我始终认为:红卫兵“破四旧”不是文革运动,而是对文革的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