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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老师好:写这篇长文过程中,心情很沉重。纵观世界,尤其是美国,资本主义上台,以自由、金钱主宰人们意识和生活的“丛林法则”似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共产主义崇高理想被视为异端邪说。20世纪席卷全球的轰轰烈烈的共产主义运动结出的硕果,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必然产物,此后随着苏共垮台,世界社会主义联盟、阵线被资本主义瓦解、冲溃,人类世界重又陷入黑暗丛林法则之中。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电子信息、人工智能于人们生活、工业生产的普遍应用,——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使世界呈现一派物质化繁荣景象,似更为资本主义教旨筑牢了难以攻破的铜墙铁壁。
基于本能的忧患,重新通读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理想、精神之作《唐·吉诃德》。经典的光辉穿越历史时空,利剑般洞彻我们置身的时代和读者心灵,——这是经典的永恒魅力及其昭示的真理意义。
正义就在身边,理想从未走远。《唐·吉诃德》以现实与虚幻两重对立矛盾的反复糅合,反映出人类所向往的理想大同世界,既似云端虹霓般虚无缥缈,又像厚重大地般坚硬实在。革命理想主义本来就是完美幻象与残缺现实相互龃龉的矛盾体,崇高理想目标的最终实现,便是理想与现实长期持续斗争的段落累积的结果,这在《唐·吉诃德》一书中有丰富的、精准的体现。《唐·吉诃德》通过主人公(可视为革命者)唐·吉诃德和仆人桑乔(可视作革命追随者),以及教士、牧师、杜尔西内亚、阿马迪斯等一干或现实存在的或幻想出来的人物思想、行为,充分昭示了革命道路的艰难曲折,在通往神圣理想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充满坎坷。
透过作品嬉笑怒骂的戏谑、轻快的文字,我们看到的却是悲愤的泪水和被黑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体会到作者深刻的批判思想和无尽的弦外之音。
文章观点及文法欠妥、谬误之处,请多予批评、指正。
《唐·吉诃德》,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挽歌
彭水周
一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自古洎今,从来不乏理想的光芒;理想火苗一旦熄灭,人类必将陷入生活与心灵的双重黑暗之中。
17世纪中叶,西班牙青年——著名的理想主义者塞万提斯参军,在战争中被打成残废,被敌人俘虏后贩卖,成为一名奴隶。塞万提斯骨子里奔腾的反抗激情,驱使他组织策划奴隶逃亡行动,但没有成功。此后,他又组织了第二次、第三次奴隶集体逃跑行动…… ——肉体的生命仅成为现实世界中一个既定符号,热血燃烧的精神红旗在理想的天空高高飘扬。
1605年——1615年,这名饱经生活坎坷的理想主义斗士,写就伟大的传世精神之作《唐·吉诃德》,当时,已穷困潦倒的他将这部“血泪之作”仅卖了一千多里尔(约合港币四百元)。尽管如此,中世纪骑士古风并未因他的窘迫和《唐·吉诃德》的贱沽而黯然失色。
在理想主义斗士塞万提斯1616年溘然长逝后至今的数百年人类历史中,他与唐·吉诃德融为一体的不朽的幽灵,在世界游荡。这个幽灵,分蘖于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游荡在欧洲的“幽灵”。
唐·吉诃德(原名阿隆索·基哈诺)年近五旬,但老而弥坚,精神矍铄,干瘪的身体向人们彰显他摈弃养尊处优导致的脑满肠肥。他的侍从桑乔·潘萨还依据他的模样,风趣地给他取了个另一个外号——猥獕骑士。桑乔对唐·吉诃德实言相告:您的样子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猥獕的样子,或因为您干枯、外表落拓疲惫,或因为您在同恶人决斗中被打落很多牙。唐·吉诃德的坐骑罗西南多瘦骨嶙峋,瞧上去病入膏肓。
唐·吉诃德的侍从桑乔·潘萨,大肚子,矮挫身材,长腿,一副憨傻、贪婪、时刻令人发笑的滑稽相。他总是与自己“亲爱的驴”形影不离。
——这就是伟大的精神骑士外出冒险、发誓扫尽世间邪恶全部人马,全副“行头”。
二
肉体不灭,精神不朽。同人类的一切行动动机都源自一个合理的思维逻辑一样,伟大的骑士精神当然也毫无例外地首先源自理论。
唐·吉诃德对骑士精神的向往,对骑士小说的迷恋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卖掉许多田地去买骑士小说,没日没夜地沉溺其中,害得自己神经错乱,满脑子都是书上骑士游历冒险和除暴安良的画面,他想入非非,满嘴胡言乱语。他将现实世界和骑士小说中虚构情节融为一体,认现实为想象,认想象为现实。
他幻想现实纷乱世界回归远古的纯朴,“那时候,人们安身立命,情同手足,和睦融洽,纯真的靓女松散着头发,越山谷,过山丘,除了把该遮羞的部位遮住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服饰。那点遮饰同现在的服饰不一样。现在多用五彩纷呈的丝绸,而那个时候只是将牛蒡的几片绿叶和常春藤编在一起而已,但却同现在的贵妇们穿着新颖艳丽的服装一样显得庄重奢华。那时表达爱情只是直抒心怀,从不绞尽脑汁去胡吹乱捧。欺诈和邪恶不和真实和正义混杂在一起。正义主宰天地,任何私欲贪心都不敢干扰冒犯它。那时候在法官的意识里,还没有枉法断案的观念,因为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需要被宣判。童女们可以只身到处行走,无需害怕恶棍歹徒伤害。”
唐·吉诃德在比较中诅咒现世,“而现在呢,这些东西竟敢蔑视、干扰和诋毁正义。在我们这可恶的时代里,就是再建一座克里特迷宫,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感到安全。可恶的欲火使情爱的瘟疫通过缝隙和空气渗透进去,任何幽居处所对她们都无济于事。”
他自视骑士职业是世界上最神圣、高尚,必不可少的职业,它象征着正义与光明,“它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职业。僧侣们与世无争,只求老天保佑人世太平。可我们骑士是在实现他们向老天祈求的事情,用我们臂膀的力量和刀剑的锋刃去保护它。在野外,迎着夏天烈日和冬天冰霜。我们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是他在人间主持正义的助手。”“游侠骑士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那些说游侠骑士做得不对的人,我只能说,他们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就像卑贱的小人一样信口雌黄。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因为我就是骑士。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骑士呢,只按照他的命运的指引,走它的狭窄道义之路。为此,他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骑士天职是拨乱反正,惩恶扬善。”
他以其深刻的社会观察力针砭现实:“请那些法相庄严,诋毁骑士的传教士看看世界上是否需要游侠骑士。他至少可以亲眼看到,那些遭受极大苦难的人在遇到巨大危难的关头并没有去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教堂司事和乡绅那儿去寻求解决办法,更没有去找无所事事的朝臣。没有任何人能像游侠骑士这样能在紧要关头救危济困,解除他们的痛苦。古人云,幸福的世纪和年代为黄金年代,人们称之为黄金年代,是因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你我的概念,一切皆共有。”
因此,唐·吉诃德为自己献祭给上帝的纯洁精神和伟大壮举自掬热泪:“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他要以其行将衰老的单薄身板扛起世间道义,以其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烧红整个世界。
唐·吉诃德配备的骑士行头——战马、胫甲、长镫、长矛、皮盾和胸甲等,由自己拼凑组合,各式不一,在正常人眼里怪异而滑稽。但这些“杂烩”在他眼里,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想象里,都是行使游侠骑士维护世间公平正义天职的最好的战斗装备,就拿瘦得皮包骨头的“战马”罗西南多来说吧,他觉得无论是亚历山大大帝坐骑还是斗士熙德的骏马,都不能与之相比。
他想像中出生在托博索的恋人杜尔西内亚,美丽盖世且高贵善良,头发如缕缕金丝,,前额如极乐净土,眉如彩虹,眼似太阳,玫瑰色面颊,珊瑚色嘴唇,珍珠般牙齿,大理石色胸脯白皙如雪。
三
首次单枪匹马外出征险,现实的一切便在唐·吉诃德的由骑士小说营造的幻境中,以荒诞的剧情向现实投射他的炽热的情怀和理想。在他的眼里,客店变成了城堡,女仆变成了贵夫人,前来歇脚的劁猪人芦笛吆喝声变成了为迎接他而奏响的美妙的音乐,而店主理所当然的变成了城堡长官。
唐·吉诃德遵循其熟稔于心的成为一名正式骑士的礼仪套路,请“城堡长官”——店主为他举行骑士授封仪式,以便快些投入周游四方,为穷人救厄解难伟大征程中去。
“城堡长官”假戏真做地刚为他举行完骑士授封仪式,他就迫不及待地跃马挺矛,投入仗义行侠的冒险之旅。他在森林里,看见一个老财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捆绑在树上,边用腰带抽打边厉声训斥,可怜的孩子哀嚎求饶。
唐·吉诃德赶忙冲上前去,向老财发出一声怒吼,顿时把老财吓得魂不附体。老财告诉唐·吉诃德,正受到惩罚的这个孩子是负责照看他的羊群的佣人,惩罚他是因为他丢了自己的羊。而孩子说自己这么做是因为自己是个吝啬鬼,想借此赖掉欠他的工钱。
唐·吉诃德一听,便认定老财撒谎,命令他马上放开孩子,并付清拖欠孩子的工钱。
在全副武装的骑士正气凛然的咄咄胁迫下,蔫了的老财只好遵命,让孩子跟他到他家去拿工钱。但老财的话遭到孩子的抵制。孩子告诉唐·吉诃德,他之所以不跟老财去,是因为只要等到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老财准会变本加厉地扒了他的皮。
被自己的行侠仗义正搞得异常亢奋的唐·吉诃德自信满满地说:“不可能,只要我命令他听我的,他就得以骑士规则的名义向我发誓,我才放他走。他保证会付给你工钱。”即便孩子再三向他申明自己主人不是骑士,是老财胡安·阿尔杜多,唐·吉诃德依然固执己见,说阿尔杜多家族里也有骑士,并说要以事观人。
孩子反诘:“可是我这位主人赖了我的血汗钱,该如何以其事观其人呢?”
老财见有隙可乘,便顺着唐·吉诃德的竿子往上爬,对孩子满口信誓旦旦:“我以世界上所有骑士的称号发誓,按照我刚才说的付给你全部工钱,而且还会多些。请跟我来,我不会赖帐。”
唐·吉诃德自以为大功告成,心满意足地策马而去。老财待唐·吉诃德离去后,便重新把孩子绑在树上,加倍鞭打,差点把孩子打死。
四
孤掌难鸣,英雄的事业需要有志同道合的同盟军和忠诚有力的助手,唐·吉诃德也不例外。这样的同路人首先须从身边的人中发现、挑选,他很快选中了他的邻居——一个有家室,同样满脑子“浆糊”的矮胖的桑乔·潘萨。桑乔·潘萨正义、善良,同时有着小商人的狡黠、老农民的憨厚,满嘴村言俚语,脑子里充满幻想,言行上风趣幽默,偶遇挫折便心灰意懒,小有斩获便趾高气昂。总之,他是一个浑身俗气的好人,一个够格的理想主义者。
唐·吉诃德以许给他待自己大功告成后,让他做某个岛屿的总督的诺言,将他招致麾下。让他抛妻弃子,跟随自己征战四方,以实现自己除凶攘恶、挽救末世的宏伟骑士抱负。
在随同唐·吉诃德历险中,希望从未间断地在桑乔眼前忽隐忽现。
他们首次冒险发生在行进途中,他们发现两个教士与一位和教士并不认识,只是偶尔碰到一处的要到塞维利亚丈夫那儿去的贵夫人行走在一条道上。
这场景反映在唐·吉诃德脑子里,现实与想象立马颠倒、混淆。他确信无疑地向桑乔说,那些黑乎乎的东西(穿黑袍的教士)是邪恶的魔法师,他们劫持了车上的公主,我们必须铲除眼前出现的人间罪恶。
桑乔告诉他那两个穿黑袍的人是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而那辆车是某位过路客人的。
但已进入想象魔境的唐·吉诃德哪里肯信,他跃马冲上前去,怒斥“魔法师”(教士),勒令他们立马放开“公主”。并挥舞长矛,将两个正莫名其妙的懵懂教士打得落花流水。
桑乔情不自禁地被英勇无比的主人引入了想象中的英雄世界,他在一旁虔诚祈求上帝保佑主人胜利,能够赢得某个小岛,以兑现他对自己的诺言,让自己当个岛屿总督。当他看到战斗结束,唐·吉诃德获胜时,便赶紧跑到他跟前,抱住他边亲吻边热切地说:“我的唐·吉诃德大人,请您把在这场战斗中赢得的小岛赐予我吧。不管它有多大。”他得到的答复自然是失望,外加主人一番推心置腹的冠冕堂皇的解释。
在战斗中负伤的唐·吉诃德,深深沉浸在骑士小说情境里,小说里高尚的骑士灵魂及其魔法无边的圣物在他头脑里作为膜拜、效仿的对象活跃着。关于疗伤,他告诉桑乔有一种神奇的圣水,调制圣水的配方自己还记得,只要有了那种圣水,在战斗中就可以舍生忘死,无所畏惧了。他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桑乔,等自己把圣水做好了就交给他,只要自己在战斗中被拦腰斩断,就请桑乔在血还未凝固之前,把自己断开的两截身子拼凑一处,喂自己两口圣水,自己就会完好如初。
唐·吉诃德对圣水玄妙功效的描述,再次燃起桑乔贪婪欲火,使得他改变初始想法,急迫地请求主人:“如果有那种圣水,我从现在起就放弃原来当海岛总督的要求,我不要别的,只求您把制作圣水的配方告诉我。”并精明地盘算:“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盎司圣水都可以卖两个雷阿尔以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一辈子体面舒服的日子了。”
五
任何人都是生活在对未来的希望之中,在随时面临生命危险的骑士冒险过程中,唐·吉诃德许给桑乔担任岛屿总督的承诺一次次落空,面对桑乔的沮丧和对信念发生摇摆,唐·吉诃德却总是在黑暗中让他看到可望而不可及的光明,因为唐·吉诃德一次比一次多的许诺给他的好处,这在唐·吉诃德自己来说是千真万确、毫无疑义的。他坚信他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他叫桑乔不要担心,自己在离开家乡之前已经立下遗嘱,桑乔完全可以按照跟随他的时间得到应得的全部工钱。如果上帝保佑自己安然无恙,桑乔也肯定会得到自己许诺的小岛。桑乔每当听到主人这番话,便会感动得热泪直流,坚定跟随主人闯荡打拼的信念。
尤其是桑乔落入家乡神甫、卡德尼奥和理发师为解救堂吉诃德,联合众人善意设下的圈套 ,相信由落难少女多罗特亚米扮演的米科米孔王国女继承人米科米科娜公主如神甫所说,是因遭到恶毒巨人欺负,慕名从几内亚赶来找自己主人唐·吉诃德为她报仇雪恨的,并相信只要主人将女继承人仇敌杀死,自己一定能让神甫大人劝他不做大主教,而是同这位公主结婚。他心里的小九九是,唐·吉诃德当主教对他不利,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在教会无事可做,若要领薪俸还得经过特别准许,很是麻烦。
桑乔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搞得亢奋异常, 觉得主人肯定会同米科米科娜公主结婚,当上米科米孔国王。由此他堕入迅速膨胀的理想世界:那个王国位于黑人居住的土地上,那里的臣民想必也都是黑人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把他们装运到西班牙去卖掉,用换来的钱买个实惠的官职或尊贵的爵位,舒舒服服地过神仙日子。
在第二次跟随唐·吉诃德出征前,在此前跟随主人在外冒险历尽艰辛却半点好处也没捞到的桑乔,更是同主人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他向唐·吉诃德明确摊牌:“我就是要您明确告诉我,在我服侍您期间,您每月给我多少工钱,而且这工钱得从您的家产里支付,我可不想靠赏赐过日子。总之,我想知道我到底挣多少钱。我对您许诺给我的岛屿不大相信了,也不怎么指望了。不过,您如果真能给我的话,我也不会忘恩负义,我会把岛上的收入计算出来,再按‘比例’提取我的工钱。”他对坚决反对他跟着唐·吉诃德“胡闹”勤劳朴实的妻子——一个典型的持家过日子的农村妇女,描绘自己不惜牺牲生命跟随唐·吉诃德冒险的最后目的:“如果我当上一个有油水的总督,咱们从此就翻了身。我要把宝贝女儿玛丽·桑查嫁给我选中的贵人,到时候人们就会称你为‘唐娜特雷莎·潘萨’(“唐娜特雷莎”是高贵姓氏),不管那些贵夫人如何不愿意,你去教堂的时候都可以坐在细毯制的坐垫上。”
桑乔还现实主义地吐出自己心声,口气里夹杂着愤懑、嫉恨情绪:“当我们看到某个人穿着华丽而且有佣人前呼后拥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力量使我们对他油然而生敬意,因为那个时刻产生的印象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在他面前矮了一截,这就使人们忘记了他的过去,不管他过去是好人还是强盗,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们只注意到他的现在。”
愚蠢、善良而又狡黠、精明的桑乔,在被主人唐·吉诃德带领着奔向理想的彼岸时,只要一遇到机会,只要稍有闲暇,他就会在心里扒拉起自己的小算盘。当他和主人陷入同唐·吉诃德一样迷恋骑士小说的公爵夫妇设下的成就唐·吉诃德骑士梦想和桑乔“当岛屿总督”梦想的以假乱真的甜蜜的“情景剧”圈套,公爵夫妇出于戏谑消谴心理,于“剧情”中插入要桑乔鞭打自己为主人想象中的情人——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一幕。面临肉体鞭笞痛苦,桑乔首先想到的还是利益,他向对此深信不疑的主人保证,只要能得到优厚的报酬,他打心眼里愿意自己打自己,他向唐·吉诃德讨要价码:“我愿意满足您的愿望,我非常爱我的孩子和老婆,而这使得我需要钱。您说吧,我每打自己一鞭子您给我多少钱?”
视骑士精神以外的包括钱财在内的任何东西如敝屣的唐·吉诃德让他自己随便开价。桑乔高兴了,他掰着指头细算起来:“按规定一共得打三千三百多下,我已经打了自己五下,其余的还没动呢。把这五鞭子算作零头去掉,还剩下三千三百鞭子。就算每鞭一个夸尔蒂约吧,如果再少,谁逼我干我也不干了,那就是三千三百个夸尔蒂约;三千夸尔蒂约就是一千五百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七百五十个雷阿尔;三百个夸尔蒂约就是一百五十个二分之一雷阿尔,相当于七十五个雷阿尔;再加上七百五十个雷阿尔就是八百二十五个雷阿尔。这钱我得从您的钱里扣出来。这样我虽然挨了鞭子,但回家时毕竟有钱了。
六
通往理想的道路充满荆棘,想象的现实和现实的想象相互交织,正应了《红楼梦》里的一句况世名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因为理想和激情是生命不竭的养料,——尽管理想往往只是诱人的诱饵,一个幻影。
伟大、勇敢的唐·吉诃德和忠诚、坚韧的桑乔·潘萨,以及他们的瘦马、骞驴栖息野外林中,餐风宿露。他们挑战水车,挑战大槌擂得惊天动地的“巨人”砑布机,视游走乡间的理发师为自己要挑战的骑士,视其坐骑棕驴、洗头用的铜盆为花斑灰马、曼布里诺金色头盔。在碰到被圣友团押送的由流氓、强盗和被诬告、被冤枉的好人组成的“大杂烩”时,唐·吉诃德不顾桑乔异议,一视同仁地解救这些犯人,他的理由是:游侠骑士只要在路上遇到身带锁链、失去自由,受苦受难的人,无须去了解他们原来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所注意的是他们正在受苦,而不是他们犯过什么罪。——游侠骑士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这是他的信仰要求他这样做。
当唐·吉诃德在那个为他举行骑士册封仪式的客店——他坚信不疑的“城堡”里,与被他抢夺了铜盆的乡游理发师和被他拦路劫走犯人的圣友团的人意外相遇时,他坚持认为自己获得的曼布里诺“金色头盔”(洗头用的铜盆)是自己在决斗中获得的“战利品”,认为理发师骑的棕驴就是花斑灰马,驴背上的驮鞍就是马具。当圣友团的人要求大家为国王尽忠,为圣友团效力,帮忙把唐·吉诃德——这个剪径强盗捆起来交给他们时,唐·吉诃德对他们嗤之以鼻地慷慨陈词:“你们这些没教养的贱货、恶棍,竟把给戴锁链者以自由,帮助受难者解脱桎梏的高尚行为称作拦路抢劫?真是智能低下,心灵卑劣。老天竟没有告诉你们游侠骑士的高尚和你们的愚味无知,你们竟还敢当着游侠骑士的面,污辱他的形象,践踏他的尊严。你们才是打着圣友团旗号的拦路强盗,竟敢签发捉拿游侠骑士的通缉令,竟无知到不懂得游侠骑士不受任何法律管辖,他们的剑就是法律,他们的精神就是法典,他们的意志就是法规;竟不知道游侠骑士自从受封后投身于这个艰苦职业之日起,所享受的特权和豁免权比贵族证书上规定的还要多。哪个游侠骑士付过贸易税、王后税、王威税、河流通行税等各种捐税?”
七
在唐·吉诃德和桑乔洋溢着理想主义情怀的历险世界里,无论是铁的现实与瑰丽的想象,恰似一只不停转动的万花筒,呈现变幻多端的斑斓色彩,虚幻的想象颠倒事实而成为谬误,再又由谬误颠倒为虚假的现实,口口存心以讹传讹,谎言就变成了人们确信并坚持的真理。
桑乔为哄骗主人唐·吉诃德自己真的不辞劳苦帮他找到了他心中的圣洁女神——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竟在主人眼前,将三个偶然骑驴路过、穿着粗布衣裙的村妇,“指鹿为马”地一口咬定就是主人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杜尔西内亚和她的两个随行侍女,并胡诌什么杜尔西内亚和她的侍女浑身珠光宝气,夸张她们穿的锦缎足有十层厚,她们的坐骑是漂亮健壮的“小花马”。
见唐·吉诃德满腹狐疑的神情,一心要瞒天过海的桑乔竟毫不客气地朝主人呵斥起来:“我的大人,您的眼睛难道长在后脑勺上了?没看见来的这三个人,她们像正午的太阳一样金碧辉煌、光芒万丈吗?”
唐·吉诃德迷茫地说:“可我怎么只看见三个骑驴的农妇?”
桑乔赌天咒地地嚷嚷起来:”愿上帝快把您从魔鬼手里解救出来吧,难道这三匹漂亮的小花马在您眼里竟成了驴?”
唐·吉诃德坚决地说:“桑乔朋友,那的确是三头驴。”
桑乔急了:“别这么说了,我的主人,快睁开眼睛,过来向您思念的意中人致意吧。”他说着,抢前一步迎接三个农妇。他胡乱抓住其中一头驴的缰绳,双腿跪地,神情景仰、虔诚地念叨起来:“美丽高贵的王后、公主和公爵夫人,请您当之无愧地接受已被您征服的骑士的致意吧。在尊贵的诸位面前,他诚惶诚恐,脉搏全无,已经呆若木鸡。我是他的侍从桑乔,他是曾历尽千辛万苦的曼查骑士唐·吉诃德,别号猥獕骑士。”
至此,本来脑子里就塞满浆糊的唐·吉诃德终于将现实驱入想象,钻进了桑乔的圈套,他也赶忙挨着桑乔跪了下来,瞪着被桑乔称为王后、公主和夫人的长相丑陋的农妇,心里既惊奇又迟疑,却始终不敢开口。
最后,唐·吉诃德终于找到了令自己信服的理由:“我已经看清了,厄运总是对我纠缠不休,已经堵死了所有可以为我这颗卑微的心灵带来快乐的途径,是可恶的魔法师在迫害我,在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云翳,使杜尔西内亚的绝世芳容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农妇。”
事后,狡诈的桑乔为自己计谋得逞暗中窃喜。不仅如此,唐·吉诃德还继续借题发挥:“对于邪恶的魔法师来说,把 一些人的脸变成另外一些人的脸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的敌人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隐身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向我们发起进攻。骑士必须时刻做好准备,严阵以待,识破他们的诡计,抵御他们的攻击。”
然而,荒唐的剧情并未就此完结,在后来闲得无聊的两个骑士小说爱好者——以戏弄唐·吉诃德和桑乔这对主仆找乐子的公爵夫妇的庄园里, 公爵夫人根据自己所闻,跟桑乔谈到“杜尔西内亚夫人中魔法变农妇”这件事,她郑重其事地向桑乔说:“我现在已经查明,是你诓骗了你的主人唐·吉诃德。然而,你真的以为你戏弄了自己的主人,让主人以为那个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如果主人没有认出杜尔西内亚,那就是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所有这些都是跟唐·吉诃德大人过不去的某个魔法师一手造成的。但是我确信,那个被你认定的农妇真的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你自以为骗过了主人,其实是你自己被骗了。有些事我们虽然没亲眼看到,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桑乔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儿也有魔法师,只不过他们对我们很友好,告诉我们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而且原原本本,没有任何编造。相信我吧,桑乔,那个农妇千真万确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说不定哪一天,咱们就会看到杜尔西内亚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是自己上当了。”
公爵夫人一通恳切的说词,使桑乔颠覆了自己真实经历的欺骗主人的那一幕现实荒诞剧,随之坍塌的还有对自己耳目现实感知的自信,他真诚而谦卑地向公爵夫人说:“我现在相信,那位被我胡乱认定为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农妇,就是货真价实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我的低下智力既不会也不应该一下子编出那么完整的谎话来。我的主人即使再疯癫,也不会相信这一套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您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像我这样一个笨蛋,是不可能识破魔法师的恶毒诡计。”这样,真实的世界在桑乔心里又被否定,重新倒置。
八
唐·吉诃德为着实现崇高理想的伟大征程,始终处于似是而非的幻象之中,这在他的“山洞之旅”达到登峰造极地步。
他被桑乔和青年小伙蒙特西诺斯用绳子拴住身子放下洞窟探险,不大一会儿便将他拉了上来。
桑乔和蒙特西诺斯惊奇的发现,被他们拉出洞口的唐·吉诃德竟然在酣然大睡,在两人又摇又喊下才醒过来。仍沉浸在梦乡的唐·吉诃德埋怨两个现实中的人打破了他的美妙梦境,他禅悟似的幡然感叹:“我至今才认识到,人类所有欢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美梦。不幸的蒙特西诺斯啊,身受创伤的杜兰达尔德啊,倒霉的贝莱尔玛啊,痛哭流涕的瓜迪亚纳啊,(这里列举的人物都是骑士小说里著名的人物)还有鲁伊德拉的凄然千金们!你们美丽的眼睛淌出的泪水竟流成了河。”
桑乔和蒙特西诺不知唐·吉诃德在洞里经历了什么事情,请求他给他们解释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并且讲一讲他在洞里的历险经过。唐·吉诃德娓娓而谈,讲述了他刚刚亲历的一个时间跨度很长,内容魔幻怪诞,人物众多,半地狱半天堂场景的动人而冗长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都是他读过的骑士小说中的人物,且通篇充满凛然正气,故事情节前后吻合,合情合理,人物表现生动活泼,有血有肉,把桑乔和蒙特西诺斯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是应该相信还是应该不相信,依照唐·吉诃德的骑士品格,他决不会撒谎,但他的与现实太离谱的讲述又令人难以置信,——起码单凭唐·吉诃德在洞里仅呆了不多会儿的功夫,就不可能如他讲述的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历经了那么多的事情和变故。
在唐·吉诃德全部历险中,唯有这件事最不着边际,太超乎常理。这也是他留给后世热爱、接踵其事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费解的谜。
九
在唐·吉诃德看来,人世间总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的邪恶力量,千方百计、无孔不入地阻挡他完成宏图大业,而这股邪恶力量来自恶毒的自私贪婪的魔法师,是这种坏东西污蔑诋毁骑士的业绩,宣扬他们的污言秽行,他坚信以前有魔法师跟他过不去,现在有魔法师跟他过不去,将来还会有魔法师跟他捣乱,直到把他和他的骑士精神葬入被世人遗忘的深渊。
每当和别人谈论治国治民,他抨击时弊,褒善贬恶,觉得要使国家旧貌变新颜,就得对它进行改造,建立一个新型社会。他的外甥女辛辣地嘲讽他知道得可真够多的,可以到大街上搭个布道台向人们进行说教了,且不顾其长辈尊严,抨击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愚蠢得出奇,“本来已经上了年纪,却想让人以为还很勇敢;本来已经疾病缠身,却想让人以为还年富力强;本来已经风烛残年,却想让人以为还能激浊扬清,拨乱反正,尤其是还自以为是骑士,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其实在人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但唐·吉诃德对晚辈的尖刻挖苦置若罔闻,不仅如此,他还毫不留情地抨击当今随时代发展,已经蜕化堕落的骑士品格,他仰慕、向往那个游侠骑士肩负着卫国使命,保护少女、孤儿,除暴安良的黄金时代,他直言自己置身的这个懒惰胜过勤勉,安逸胜过操劳,丑陋胜过美德,傲慢胜过勇气,空头理论代替了战斗实践的糜烂、腐败时代,不配享受这种裨益和荣耀。在他看来,现在的所谓骑士,从他们身上听到的是锦缎的窸窣声,而不是甲胄的铿锵声,不像以前那样露宿野外,忍受严寒酷暑,从头到脚披挂盔甲,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矛,随时准备战斗。更不会踏上荒凉的海滩,跳上没有桨、帆和桅杆的小船,义无反顾地驶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处,远征大海另一边广袤陌生的土地,续写被后人铭刻在青铜器上的正义传奇。
即使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但他要重振雄风,在今天在自己身上重现他们的昔日荣光。他知道这必须付出无数辛劳,因为在当今时代,这条道德之路被邪恶的魑魅魍魉挤压得非常狭窄。反之,恶习之路却很宽广。然而,恶习之路虽然宽广,却只能导致死亡,道德之路尽管狭窄艰苦,却孕育着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十
唐·吉诃德与其忠实追随者桑乔,可谓世间搭档绝配。桑乔颟顸愚蠢而又绝顶聪明——这一对矛盾在他身上体现的完美统一,一点儿都不亚于他的骑士主人,甚至相对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善良与嫉恶如仇的品性,也同主人如出一辙。
虽然如此,主仆二人的理想与胸襟却大相径庭,唐·吉诃德的理想,是铲除一切世间邪恶,建立公正和平的美好大同世界,而桑乔的理想多在狭窄的钱眼里打转,即便是实现了当上“岛屿总督”的最大理想,也只是在凭良心管理好治下岛屿的同时,炫耀人前,以求赚得更多财富。两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但各自想达到的目的却不同。
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聪明、愚蠢,有《唐·吉诃德》这部精神之作中的某些章节表现得淋漓尽致,往往使聪明的读者难以辨别他们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糊涂,亦或是读者自己成了蠢蛋。
如有一次桑乔揶揄主人:“猥獕骑士大人,您说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得到王国或帝国,什么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给予我岛屿或其它恩赐,全都是空话谎话。如果有人听到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死不认错,会怎么想呢?准得说你脑子有毛病。”
而唐·吉诃德这样回答桑乔:“就像你以前发誓一样,我也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侍从。你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我——一个无所畏惧的勇敢骑士重诺如金的优秀品行?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境、蠢事、抽疯,都是不顺当的吗?但其实并非如此,这是有一帮魔法师在咱们周围,把咱们所有的东西都用魔法变了样,然后再根据他们是帮助咱们还是给咱们捣乱的意图任意变回。所以,你认为是理发师铜盆的那个东西,在我看来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它是别的东西。那是魔法师特别照顾我,让大家都认为那是铜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曼布里诺头盔。这么做的原因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会追着我想夺走它;可如果看到它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去抢它了。”
还有颇富童心的公爵夫人替迷糊的读者们对这一问题的追诘,她非常好奇地问桑乔:“闻听了你诸多疯傻而又智慧的言行,我不禁心生疑窦,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如果曼查的唐·吉诃德是个头脑发昏的疯子、笨蛋,而且他的侍从桑乔对此很清楚,但尽管如此,桑乔还是服侍他,跟随他,仍然执著地相信唐·吉诃德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诺言,那么,桑乔一定比自己的主人更疯癫、更愚蠢。”
桑乔回答:“尊敬的夫人,我承认您说的确实是事实,我要是聪明的话,早就离开我的主人了。可这现实就是我的命运,我的不幸。我只能跟随他,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把他的几头驴驹给了我。还有,更重要的是,我是个忠心的人。
大家也许从这里摘录的桑乔和唐·吉诃德,桑乔和公爵夫人的对话中,对唐·吉诃德和桑乔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有得出自己的认知。
如果大家还对这主仆二人究竟是疯子还是智者有所疑惑,举棋难定,不妨再续一段剧情。
当唐·吉诃德受前来解救他的化了妆的家乡的神甫和理发师好心诳骗,被捆起来装进猪笼里,以送他去托博索同心上人杜尔西内亚结婚的诱人幌子带他回家途中,已经认出化装成幽灵的神甫、理发师的桑乔,乘隙来到猪笼旁,告诉唐·吉诃德:“您被捆住手脚装进笼子里,并非鬼怪施展魔法作用,而是咱们那儿的神甫和理发师妆扮成蒙面幽灵捣的鬼。”
唐·吉诃德回答桑乔:“你说同咱们一起走的那两个人是咱们熟悉的神甫和理发师。错。事实是他们只是看上去特别像神甫和理发师,但要说他们就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应该相信和清楚,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是咱们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那一定是对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让他们变得很像神甫和理发师。而妖怪要变出我们朋友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的意识陷入迷魂阵,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解脱出来。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意识产生怀疑,看不出我的遭遇从何而来。你可以认为与咱们同行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甫和理发师;可我仍然认为如果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力量远不足以把我关进这笼子里。除了说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在所有骑士小说里看到的对游侠骑士施的魔法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桑乔只能对无可救药的唐·吉诃德痛心疾首:“您真的这么死脑筋,没脑子,看不出我对您说的全是真的吗?看不出您被关在这笼子不是有什么魔法,而是有人陷害?”
十一
唐·吉诃德唯我独尊,他认为自己就是真理,自己的力量足以击败一切妖魔鬼怪,足以征服黑暗世界,重建理想人类社会新秩序。在他的头脑里,凡是他主观认为的客观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正常的、合理的。他的智力由于长期驰骋在骑士小说描述的金色英雄原野,已进升到物极而反,自愚愚人的癫狂境界。
同神甫、理发师一块儿设局帮助唐·吉诃德脱离苦海的同行的牧师,途中同这个“疯子”交谈时,对他的忽明忽暗、非智非愚的怪异表现万分惊奇,他无论同他谈论什么,他的思维都显得非常清晰、明智,唯独一谈到骑士道,他就犯糊涂。
牧师大动恻隐之心,苦口婆心地以“人间大道”对唐·吉诃德循循善诱:“您读了那些无聊的骑士小说,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竟然相信您中了魔法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您天生喜欢读有关英雄业绩的书,您大可以读《圣经》的《士师记》,那里面有许多真正的勇士的伟大业绩。只有这种书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读的。这种书可以陶冶性情,使您学到优秀品德,改善您的谈吐举止,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誉。”
牧师的劝戒遭到唐·吉诃德反唇相讥:“牧师大人,可我认为, 失去理智并且中邪的正是您。您竟大放厥词,反对我正在从事的这项在世界上,在正遭受深重苦难的民众中如此受欢迎、如此受重视的事业。您仇视骑士小说,认为应该对它施行惩罚。其实,正是像您这样反对骑士精神的人,才应该受到惩罚。您想让人们相信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迪斯(骑士小说中著名英雄人物),也没有骑士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其他冲击黑暗魔域的征险骑士,就好比想让人相信太阳不发光,寒冰不冻人,大地不能养育万物一样。”
在同样爱好骑士小说的公爵夫妇精心设局,以实现唐·吉诃德、桑乔这对主仆梦想的令人开心但荒诞至极的魔幻剧里,在公爵夫妇专为欢迎唐·吉诃德、桑乔到来而安排的晚宴上,受邀的公爵的朋友——附近教堂的一位素来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的教士,对叫花子似的唐·吉诃德主仆二人打心眼里充满势利的鄙夷和嫉恨的恶意,以卫道士的严厉口气,居高临下地对骑士小说大加挞伐,对唐·吉诃德猛烈抨击,百般刁难。
唐·吉诃德、桑乔给予教士迎头痛击。
唐·吉诃德怒叱教士:“你终日所见识的只不过是自己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鼠目寸光,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以天下为己任的骑士,对他们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笑话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为遭受不公平命运的苦难人民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不务正业,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
桑乔随着主人也激愤不已:“我的主人,您不必再说下去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教士大人一再红口白牙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是井底之蛙,对此一无所知,这又有什么可奇怪、可申斥的呢?”
受眼前在自己看来就是两个“疯子加蠢蛋”的乡巴佬的毫不客气地反击,教士愤怒至极,拍案而起,迁怒假戏真做的公爵:“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自个儿陪他们吧。”说完,什么也没吃便急速离去。
十二
战士塞万提斯在书写自己信仰与精神的小说《唐·吉诃德》中,通过喜爱读骑士小说的富有、善良而无聊的公爵夫妇,以寻开心的善意的恶作剧,为唐·吉诃德和桑乔主仆二人设下的甜蜜的圈套,成全了他和唐·吉诃德共同的骑士梦想,但这个梦想成为实事,首先是建立在虚伪即虚无乌托邦的无根之基上,这说明它只是一个非现实的梦境,而就是在这由人刻意营造的梦境里,也时刻充满着矛盾、斗争和与之相随的苦恼、失意,甚至绝望,更别提真实的现实世界了。
唐·吉诃德的心灵无疑是纯洁的,他不掺私欲的苦行僧般严于律己、锄强扶弱的骑士精神无疑是高尚的,桑乔在主人德行的长期熏陶下,尽管外表言行举止因喜欢计较蝇头小利而显得有些猥琐可笑,但骨子里却流淌着真诚善良的血液,蕴藏秉持正义的侠气。
当公爵按照提前给唐·吉诃德和桑乔设计好的剧情,在两人都在的时候,对桑乔说:“我这儿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唐·吉诃德听了,急忙向桑乔说:“赶紧跪下!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慌忙照办了。
紧接着,感恩戴德的唐·吉诃德掺杂着自己一些见解,向公爵夫妇掏心掏肺地为自己忠实仆人说了一番好话:“我认为,桑乔是有史以来最滑稽的游侠骑士侍从,他又傻又聪明,他老是让人心里犯嘀咕,他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有时他办坏事,人家骂他混蛋;有时他又犯糊涂,人家骂他笨蛋。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时我本以为他简直愚蠢透了,可后来才发现他真是聪明极了。把他派到您们赐给他的那个岛上去当总督,我觉得只要指点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样当好总督。——而且,依我之见,当总督不一定需要很多文化知识,关键在于他们要有良好的意图,愿意把事情做好。”
唐·吉诃德在桑乔就要离开他去岛上当总督的头天晚上,像对待久在身边,即将离别远行的儿子一样无微不至、唯恐疏漏地叮嘱、告诫他:“你应该以你的卑微出身为荣,你不要耻于说出自己的出身。你应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的平民,而不是一个高贵的罪人而感到自豪。如果你以道德为重,以做正直的事情为荣,你就不必去羡慕那些豪门贵族,因为血统可以继承,道德却不能世袭。道德本身就具有价值,而血统本身却不值分文。在司法上,许多自以为聪明的蠢人总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办案,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无论是富人许诺或馈赠,还是穷人流泪或纠缠,你都要注意查明真相。如果你审理某个冤家对头的案子,一定要排除个人感情,以实事为准绳。不要徇私枉法。案子判错了往往无法补救,即使能够补救,也会损害自己的名誉。”
尤其是他劝勉桑乔凡事要高擎象征伟大骑士精神图腾的人间正义:“你要认真惦量自己职务的分量。如果你想给你的佣人做制服,就要做既实用又大方的,别搞出“绣花枕头”之类的名堂,而且还要兼顾穷人。假如你想给六个侍从做制服,那么你就只做三套,另外做三套衣服给穷人。”
十三
地位、身份卑微的桑乔虽然自认为是蠢蛋,且在别人的眼里也是愚不可及,但事实上却是最睿智豁达的。他带着他的全体随从一来到拥有一千多居民的名叫巴拉托里亚小岛,就被公爵的管家要求他按岛上的老习惯,用现场审理棘手的案件来检验新总督的智慧。
桑乔首先审理的两个案子所显示出来的过人智慧,便令管家和岛上的居民惊叹不已。
第一个案子,是两位老人来到法庭,其中一位手里拿着根竹杖。没拿竹杖的老人向桑乔陈述,自己出于救人危难的好心,曾借给对方十个金盾,因不想让对方因为还钱而过得比向自己借钱时还窘迫,因此就很长时间没催他还钱。没想到后来对方不仅不想还钱,还耍赖说从来没有向自己借过这笔钱。而自己又没有证人能证明自己把钱借给了对方,对方也没有证人证明他把钱还给了自己。他想请总督大人让这个无赖发个誓,如果他敢发誓说已经把钱还给自己了,那么自己今生来世都不要这笔钱了。
桑乔听了,问拿竹杖的老人:“你有什么申辩的?”
拿竹杖的老人答道:“大人,我承认他曾借钱给我。请您垂下您的权杖吧。既然他让我发誓,那我就对着权杖发誓吧,我确确实实把钱还给他了。”
桑乔把权杖交给拿竹杖的老人。老人把自己的竹杖交给借给他钱的老人,然后手摸着权杖的十字架说,自己的确已经将借老人的十个金盾还给了他,只是老人忘记了。
桑乔据此断案,说欠债人肯定是已经把钱还了,他觉得欠债人是个善良的基督徒,一定是债主把这事忘记了,所以以后债主再也不许向欠债人讨债了。
欠债老人从债主老人手里拿过竹杖,退出了审判厅。
桑乔见原告仍垂头丧气地等在那里,略一思索,命人把拿竹杖的老人重又找了回来。桑乔一见到他,便请他把竹杖交给自己。老人把竹杖交给他,他却把拿到的竹杖转交给债主老人,并对他说道:“上帝保佑您,欠您的钱现在已经还给您了。”
债主老人惊诧而愠恼地问:“这根竹杖能值十个金盾吗?”
桑乔点头称是,并自信地说,如果不是这样,自己就是世界上的头号笨蛋。他命令当众把竹杖打开。竹杖打开后,里面果然藏有十个金盾。
惊奇不已的观众问桑乔怎么会知道竹杖里面会有十个金盾。桑乔回答,自己见那个被告老头把竹杖交给了原告后,发誓自己确实还了钱,发完誓后又把竹杖要了回来,于是他就猜到那十个金盾藏在竹杖里面。
另一起案子是关于一个牧主与一个女人的事,他俩互相撕扯着走进法庭。女人高声向桑乔申诉:“总督大人,这个臭男人在田里抓住我,把我糟蹋了!”
桑乔问男人有什么申说的。男人回答:“我是个可怜的牧主。今天上午我出去卖了四头猪,交了贸易税和其他各种苛捐杂税后,刚刚够本。在回村的路上,碰到她,我们竟鬼使神差地混到了一起。我付了她足够的钱,可她还不满足,竟说我强奸了她,把我拽到这儿。我发誓她这是撒谎。”
桑乔问他是否带钱。牧主说他怀里的钱包里有二十杜卡多。桑乔让他把钱包拿出来交给那女人。男人照办了。
待双手抓着钱包的女人刚走出审判厅,桑乔就命令牧主去把自己的钱包从女人手里抢回来,并同她一起再回到法庭。牧主立刻闪电般冲了出去。
一会儿,两人比先前扭得还紧地吵嚷着回来了。那女人边死死地护着钱包不让男人夺去,边大声喊道:“总督大人,您看这个没心没肺的不要脸的东西多大的胆子,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您判给我的钱包抢回去!”
桑乔问:“他把钱包抢走了吗?”
那女人回答:“抢走?谁要想抢走这钱包,得先要了我的命。即使他用钳子、锤子、榔头、凿子,也休想把钱包从我手里抢走,除非先把我杀了!”
桑乔听了,向她伸出手去:“正直而又勇敢的女人,请把钱包拿出来让我看看。”
女人把钱包递给桑乔,桑乔随手把它交给了牧主。他转面向女人说:“大姐呀,如果你用你刚才保护钱包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身体,即使是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也不能奈何你。你趁早滚蛋吧。”接着他怒斥牧主:“臭东西,带着你的钱滚回去吧。如果你不想再赔钱的话,今后就再也不要跟谁鬼混了。”
最能体现桑乔的善良、聪慧本性的,是下面这个充满诡辩意味的案子。
一个从外地来的人,在法庭上当着公爵管家和其他人的面问桑乔:“大人,有一条大河把一位领主的领地一分为二。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个绞刑架和一幢当审判厅用的房子。平时总有四个法官在那儿执行这条河、这座桥和这片领地的主人的命令。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要经过这座桥到河的对岸去,他首先得发誓声明他过桥后要到哪儿去,要去干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过桥;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就在旁边的那个绞刑架上绞死他。有一天,一个人发誓说他要做的就是死在旁边那个绞刑架上,没有其他事。几位法官考虑了一下这个人的誓言,议论起来,如果让这个人过去,那么他发誓时就是说了谎,按照命令就得绞死他;可如果绞死他,他又发誓说他要死在那个绞刑架上,那么他的誓言又是真的了,按照命令,就应该放他过河。那么请问总督大人,几位法官应该怎样处置这个人呢?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仰慕您的大名,派我来请您谈谈对这个棘手案子的看法。”
桑乔答道:“其实我也并不聪明。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这个人说真话那部分应该过桥,把他说假话那部分绞死,这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过桥的命令。”
来人说:“那就得把人分为两半,一半撒谎的,一半真实的。这么一来,那人准得死,也就根本无法执行什么命令了,可是那个命令又必须得执行。”
桑乔说:“您提到的这个人既有理由去死,也有理由活着过桥。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派你来的人,既然处死他和赦免他并放他过桥的理由是一样的,那么行善总是比作恶容易受到赞扬。”
桑乔的天才般智慧和从骨子里透出的憨厚、善良,令作为导演作弄唐·吉诃德主仆恶作剧的主角之一——公爵的管家深为折服,他没想到像桑乔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乡巴佬,断起案来,竟能如此耳聪目明。他认为“桑乔总督”的智慧、才干已经超出了此前所有派来岛上的管理者;他甚至怀疑玩笑变成了现实,想嘲弄别人的人自己反倒被嘲弄了。
十四
唐·吉诃德闻听桑乔断案如神,深感骄傲和欣慰,他在写给桑乔的信中说:“桑乔朋友,我本以为别人会说你办事粗心愚蠢,可没想到别人却说你处事机敏。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是他‘从粪堆中提拔穷人’。”他还以自己的一身正气和雄才大略为这位“岛屿总督”筹划“治国方略”,“你要想赢得你所管辖的百姓的拥护,首先得做好两件事情:第一要与人为善;第二要保证百姓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饥饿和贫困更令他们忧虑的了。另外,你不要颁布很多法令,如果要颁布,就一定要颁布好的法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法令必须得到遵守执行。有令不行等于没有,而且还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君主有能力和权力制定法令,却没有力量使法令得到贯彻执行。咋咋唬唬而又不执行的法令早晚会变成像充当蛤蟆王的木头一样,蛤蟆开始还怕那根木头,后来便看不起它,最后干脆跳到它上面去了。”
桑乔遵照主人唐·吉诃德的教导和意愿,勤奋无私地在巴拉托里亚小岛上构建经营着他的“理想国”。他颁布的一些至今还在岛上沿用的被称为《伟大总督桑乔·潘萨法令》,深深打下了他企图建立一个平等和谐大同世界的的崇高思想烙印。在他颁布的法令中,有不准在岛上贩卖食品,牟取不劳而获的利益;为搞活经济,进口必要的产品,必须标明产品产地,严格按产品质地和百姓供需比制定价格;如果在产品交易中,有人胆敢以假充真,格杀勿论。桑乔还特别把百姓必需的鞋袜等日常用品价格都降了一些。法令规定了佣人的工钱标准。规定严禁百姓唱淫秽歌曲、表演淫秽歌舞,一经发现,严惩不贷。不准人们唱荒诞不经、败坏纯洁心灵、滋生浮华之风的奇迹剧中的民谣,除非歌唱者有确凿证据表明那些都是事实。
在担任岛屿总督期间,桑乔尤其对赌博这一社会毒瘤深恶痛绝,他发誓一定要取缔岛上所有赌场。然而,他的美好愿望在现实中碰了钉子,终日紧跟他身旁的文书及时提醒他,至少有一家赌场他不能取缔,因为它是一个大人物开的。至于其他小赌场,他完全可以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桑乔感慨道:“文书啊,在你这里我才明白,这里面还有不少说头呢。”
十五
戏剧无论剧情多么美好,终将落幕。由主观意志泡制的纯粹的理想,恰似辉映着阳光的彩色肥皂泡,无论多么完美漂亮,终将幻灭。公爵夫妇玩腻了,唐·吉诃德和桑乔的的美梦也就结束了。
一幕精心设计的“外来入侵敌人攻打岛屿”的惊心动魄剧情,驱使桑乔自动“入瓮”,主动心甘情愿地离开了“岛屿总督”的宝座,仍旧变回原来的卑下而滑稽、愚蠢又聪明的“仆人桑乔”。他向这段时间离开自己的最忠实的伴侣驴说:“与我共患难的伙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别忘了给你修补鞍具,喂饱你的肚子。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是那么幸福。可是自从我离开了你,爬上了野心和狂妄的高塔之后,心中却增加了数不尽的苦恼和不安。”
他骑上驴,又对管家、文书等一干眷恋难舍的“臣僚”说:“诸位大人,让我回到往日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吧,让我从现在这种死亡中复生吧。相对当总督,我更善于耕田种地,而不是颁布命令,治理、保卫辖区、王国。我一把镰刀在手,胜过握着总督的权杖;我宁愿夏日躺在树荫下,冬天穿着只剩几根毛的羊皮袄,逍遥自在地生活,也不愿床上铺着白亚麻细布,身上穿着紫貂皮大衣当总督。请诸位大人告诉公爵大人,我来去赤条条,来当总督的时候身无分文,离开总督职务时也两袖清风,与其他岛屿总督离任时的情况完全相反。”
十六
欲凭借一己之力重振中世纪黄金时代骑士雄风,挽救世风堕落颓废时代的猥獕骑士唐·吉诃德,终于被一心要救他出“苦海”的家乡人参孙·卡拉斯科学士装扮成“白月骑士”打败了。视骑士信条为人生圭臬的唐·吉诃德不得不接受决斗前同“白月骑士”讲好的“如若战败,回乡隐退一年”的条件。好心的卡拉斯科学士,希望在唐·吉诃德隐退回乡这一年里,治愈其疯病。
而唐·吉诃德在同“白月骑士”决斗中落败后,脑子变得清醒多了。视骑士准则为自己生命的他,决心恪守诺言,不越雷池一步。他转换了与骑士征险事业截然相反的思路,他要买一大群羊,邀请善良的卡拉斯科学士和神甫在自己隐退家乡的一年里,一起过无忧无虑、悠闲自乐的牧羊生活,尽情享受田园风光。
世事兴衰如波涛起伏。英雄的唐·吉诃德在历经辉煌的蜚声遐迩的骑士生涯后,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命都不可避免地步入了下坡路,同“白月骑士”决斗落败成为这一转变的“分水岭”。他沮丧地回到家乡,在床上躺了六天,高烧不退,尽管神甫、学士、理发师常常来看他,为他宽心;桑乔一直守在他身边,终不见效。
朋友们为唐·吉诃德请来了大夫,大夫诊断后,说他不行了,并说是忧郁的病根害了他。
唐·吉诃德听了大夫的话,很镇静向大家说,他想一个人睡一会儿。
唐·吉诃德这一睡睡了六个小时,醒来后朗声高呼:“感谢万能的上帝,给了我如此的恩典。上帝慈悲无量,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
唐·吉诃德外甥女不知古怪的舅舅又中了哪门子邪,惊惶失措地看着他。
唐·吉诃德继续嚷嚷:“慈悲、万能的上帝终于恢复了我的理智,让我从骑士小说幻境中醒悟过来。现在我已清楚那些书纯属胡说八道,我深悔自己觉悟太迟,再无时间去研读一些启迪心智的书来补救了。外甥女啊,我死期已至,尽管我一生都被别人当成疯子,我在死时却不愿如此。你快去把我的好朋友神甫、卡拉斯科学士和尼古拉斯理发师叫来吧,我要忏悔和立遗嘱。”
外甥女赶紧照办。
唐·吉诃德对到来的朋友们说:“我向您们正式宣布,我不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了,而是阿隆索·基哈诺,就是以前人们习惯称呼‘大好人’的那个性情温和,待人厚道的阿隆索·基哈诺。我现在把高卢的所谓盖世英勇骑士阿马迪斯和他的世代家族视为仇敌,对所有荒诞不经的骑士小说弃如敝屣。我意识到了阅读这些小说的愚蠢性和危险性。”
唐·吉诃德这番再清醒不过的正经话,在三个朋友听来,反倒以为他又发疯了。卡拉斯科学士赶忙说:“唐·吉诃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摆脱了魔法。现在咱们马上就要去当牧人,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您可不能临阵退缩啊。”
唐·吉诃德正色回答:“正是那些东西害了我一辈子。诸位大人,我觉得自己行将就木,您们就别再耍弄我了。请你们找个忏悔神父和公证人来吧,我要立遗嘱。”
大家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十分惊奇,尽管他们仍有所怀疑,但都愿意相信唐·吉诃德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神甫让大家出去,他自己留下听唐·吉诃德忏悔。唐·吉诃德忏悔完,神甫出来向大家说:“这个神志已清醒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快要死了,咱们进去为他立遗嘱吧。”
大家和找来的公证人走进屋内,一同来到唐·吉诃德病床前,桑乔见“主人”已病入膏肓,他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哭哭啼啼,想起昔日主仆恩情,也禁不住抽噎起来。
公证人在为唐吉诃德的灵魂祝福后,人们又按照基督教的规定举行了仪式。然后唐·吉诃德口授遗嘱内容:“我曾自愿将一笔钱交给桑乔·潘萨掌管。在我疯癫的时期,他充当了我的侍从。现在,我们之间的帐目和纠葛我不再追究,他也不必再向我交代帐目。如果除了我欠他的款项之外还略有结余,也全部归他所有。在我疯癫之时,我曾让他出任岛屿的总督,现在我并不糊涂,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让他出任一个王国的国王,他忠厚老实,受之无愧。”
他特意转过头来对桑乔说:“朋友,请原谅我把你害得像我和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一样疯疯癫癫。”
桑乔哭着说:“您可别死呀,让上帝祝福您长命百岁吧。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您可别犯懒了,从床上爬起来,按照咱们约定的那样,穿上牧人的服装到野外去吧,也许咱们能在某一丛灌木后面碰到杜尔西内亚呢,肯定能碰到!如果您因为战败而忧郁致死,那全都怨我,是我没把罗西南多的肚带拴好,让它把您摔了下来。况且,您在那些骑士小说里也见到过,一些骑士被另外一些骑士打败是常有的事,今日败,明天又会胜嘛。”
唐·吉诃德说:“亲爱的桑乔朋友,还有诸位大人,且听我说,我过去是疯子,但现在不疯了;我以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但愿诸位见我真心忏悔,能够像以前一样尊重我。”说完,他继续口授公证内容:“除去应扣除的款项外,将我的全部财产遗赠给我在场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但首先应支付女管家在我家做工期间应得到的全部报酬,外再加二十个杜卡多和一件衣服。 关于我外甥女继承我遗产这项,我附加一个先决条件,如果她愿意结婚,她必须嫁给一个经查明对骑士小说一无所知的人;若查明此人读过骑士小说,而她仍然愿意同他结婚,并且同他结了婚,我将收回我的成命,由我的遗嘱执行人将我的财产捐赠给慈善机构。”
十七
非凡的时代锻造伟大的灵魂,伟大的灵魂凝铸伟大的作品。《唐·吉诃德》作者塞万提斯所处时代——17世纪中叶,欧洲资本主义蓬勃发展,银行业兴起,股票交易所诞生,罪恶的非洲黑奴贩卖交易盛行,世界商业投机贸易蓬勃兴起,现代化商业公司初具规模,由市场自由竞争逐渐形成资本寡头垄断,人民大众在黑暗政治和吸血资本的双重倾轧下,社会阶级分化为金字塔塔尖资本精英天堂和塔基劳苦大众地狱两个绝然不同、尖锐对立的世界。塞万提斯以其传奇式人生经历,以其亲历社会剧变的切肤之痛,用血与火淬砺的笔锋,饱蘸骑士崇高精神世界理想光辉,以自嘲和讽世的笔调、荒诞不经的情节构造了一座在人类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宏伟精神艺术殿堂。《唐·吉诃德》可视为作者现实人生和精神历程自传,是作者灵魂的终极归宿。尽管作品的结尾,昭示作者对自己执著于骑士理想的质疑,甚至是控诉,但它与唐·吉诃德漫长的骑士征险之旅一脉相承。在读者看来,唐·吉诃德荒谬的骑士生涯不过南柯一梦,梦醒了,理想的绮丽幻境随之消失。——这就象一个人的生命,唯有负重前行,在持续艰难的奋进中,才能获得成功的荣耀和精神的满足,一旦感到年老体衰、不堪重负而停歇下来,熊熊燃烧的理想热血冷却,随之而来的多是由洞悉生命虚无而对自己信仰的颠覆,理想一旦幻灭,生命与精神的末日也就到来了,——这就是人生曲线运动轨迹,也是人类历史曲线运动轨迹,正因为它常常堕入天然的悲剧性宿命窠臼,才更加具有发人深省的悲壮、隽永的意义。
想象中的美貌与智慧举世无双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就是《唐·吉诃德》主人公唐·吉诃德,同时也是作家塞万提斯理想主义的化身。关于杜尔西内亚,唐·吉诃德曾和以善意编造的剧情圆了他“骑士梦”的城堡公爵夫妇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公爵夫人直言不讳地向唐·吉诃德说:“您好像从没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中的一位美人,是您用您所希望的各种美德美化了她。”
唐·吉诃德回答:“上帝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亚,她到底是不是虚构的人物。这种事没有必要去刨根寻底。并非我无中生有,我确实已把她当作了一位具有各种美德、足以扬名于世的贵夫人,她令我非常崇拜。”
公爵向唐·吉诃德发表自己的看法:“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位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她也像您描述的那样美丽可爱,可是若论血统高贵,她恐怕比不上奥里亚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娅、马达西玛和其他此类豪门女子,而像这样的豪门女子在骑士小说里比比皆是,这点您很清楚。”
唐·吉诃德回答:“杜尔西内亚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为表现了她的血统。我始终认为,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贵人更应当受到尊重,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应当得到提高,即使没有正式提高,也应当从精神上得到承认。”——这就是唐·吉诃德,亦即战士、作家塞万提斯素朴的蕴含民权思想因子的理想主义。
最后补赘几句。就在革命理想主义天才作家塞万提斯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拉开了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宏大序幕,俄共领导俄国工人阶级继推翻沙皇反动统治后,又从企图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资产阶级手中夺取政权,于1922年正式成立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它标志着马克思共产主义理论在人类历史革命实践中结出硕果,以铁的实事证明唐·吉诃德的高尚骑士精神的终极归宿,并非是作品终结时“梦醒”后的梦境幻灭,而是梦想的实现,是历史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