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bed below code to your site
天涯杂志编者按:2020年的新冠疫情,给全世界带来的冲击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社会心理、生活方式等,都面临极大考验。在有力、有效应对疫情的过程中,我们见证了中国人的不怕牺牲和团结一致,处处闪现着人性的光辉、时时展露着对国家的信任。在此时,疫情在不少国家仍广泛传播,说“后疫情时代”的到来尚言之过早,可疫情所带来的某些生活方式的改变,或将延续到疫情之后;因此,我们组织了本期“后疫情时代的生活”文学特刊,在多个栏目、以多种文体来探讨疫情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韩少功、刘大先、王威廉、泮伟江四位作家、学者,对聚集、安全性焦虑、数字社会、生存结构、偶然偏离状态等疫情期间产生的新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思考,他们的文字有温度、有问题意识,为我们提供了应对新问题的新思路。
“后疫情时代的生活”讨论小辑
聚集:有关的生活及价值观
韩少功
庚子年,天下乱。人们谈了全球气候,又得谈一谈全球病毒——另一个来自大自然的剧烈变数。
新冠病毒大开地狱之门,其肆虐范围远超任何一次世界大战、金融危机、自然灾害。活着还是死去,一道终极性考题,正检验世界每个角落的制度、文化、经济、技术、生态、治理、道德底线……一切都被翻个底透,以“现场直播”的方式接受云围观和云打分。卫生专家们警告,对手至今不明,因此疫情还可能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甚至因病毒变异或疫苗难产(如艾滋病、埃博拉、寨卡、尼帕、拉沙、MERS、登革热等),从此与人类一再纠缠不休。
这就是说,眼下到底处于一个历史拐点,还是一次历史稍息,旧的路线图稍后照用,其答案尚不可知。
有关思考已随即展开。待喧嚣一时的假消息、嘴炮战、阴谋论、“甩锅”大赛等沉淀下去,真实问题的清单才会渐次明晰。其中一项也许值得注意。这是指在全球范围内,疫情中付出生命代价最多的是穷人和老人,与此同时,从总体上看,生活方式受到最大冲击的却是富人和青年——这构成了一个事实对比组。前者关乎性命,是社会学和政治的老课题,也许不值得太惊讶;后者关乎钱,关乎过日子,却稍显陌生,涉及衣食住行而已,看上去没那么急迫和严重,但增加了观察的新维度。
因疫情而空城的武汉。武汉摄影师“玩摄堂”拍摄。
得从“不聚集”说起。这么说吧,“不聚集”“禁足令”“保持社交距离”,是这次疫情中常见的经验,是阻断病毒传播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光是这一条,就哗啦啦重创时尚圈和高端消费行业,使邮轮、航空、宾馆、度假景区、T台秀、夜总会、美容业、影剧院、职业联赛、奢侈品、会展庆典经济等顷刻间一片哀鸿,使关联度高的欧美富国和繁华都市,据说是医疗卫生资源最足的地方,地球人最向往的地方,却几无例外中招,最先成为疫情沦陷区——这恐怕不是一种巧合。相形之下,一般来说,倒是低消费地区的疫情稍缓,流动人口少恐是原因之一。还是从经济角度看,基本民生(如食品和药品)作为一种刚需,其生产、消费也要坚韧和皮实得多,行业损失相对要少。
这里的原因,无非是高处不胜寒。人心向富,但富有富的难处,富有富的风险。“时尚”往往“高端”——属于巨富未必稀罕、穷人却够不上的那一块,多是一般富人的标配。相关的吸金术,一直系于“人气”,借助人们从众、入时、跟风、赶潮、趋炎、附势的心理潜能,对人员聚集有较强依赖性。想一想,一块名表,如果不是给别人看,只是为自己计时,搁在挎包或抽屉里,有啥意思?一款豪车,如果不是去拉风,只是给自己代步,去一下菜市场或奶奶家,是不是明珠暗投的犯傻?一个大人物,如果没有聚集性的前呼后拥、迎来送往、掌声如雷、杯觥交错、低眉顺眼,是否已少了太多滋味,只是一种没有观众的古怪演出?一位小提琴高手,如果没有卖出天价门票,没有聚集性的观赏、拍照、献花、握手、尖叫、求签名、荧光棒,只是去街头拉一拉,又有多少人能识货、能动心、能驻足忘返,成为音乐经典的真粉丝和真玩家?同样要紧的是,如果乐手们都这样玩,都这样清流,哪个投资人还愿对他们砸钱下注?
由此可知,在很多人那里,内外须有别,以至“发朋友圈的再贵也得买,私下用的怎么便宜都是亏”(网上流行语之一)。所谓显贵,非“显”不“贵”,无“人气”不贵,人们聚集的频度和密度是某种价值彰显、放大、暴增的必要条件,是资本逻辑的玄机之一。于是,以前不少描写失败者和倒霉蛋的词,如落寞、清冷、孤独、萧瑟、闲散、门可罗雀、庭前冷落、离群索居、形单影只、粗茶淡饭、灯火阑珊……难怪都有一种冷调子,指向聚集的反面,相当于串出一道人生价值的低位行情。不过,问题来了,依照公共防疫的通行标准,为何偏偏是这种“不聚集”,偏偏是这种朴素乃至卑微的日常,倒成了眼下最安全的生活、最健康的生活、最应看齐的公民模范行为?那么,病毒跟着聚集跑,是一心要同“好”日子过不去?往大里说,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语),老天爷正在对某种可疑的繁华来一次急刹车和亮红灯?
曾几何时,聚集并非人类历史中的常态,过度的都市化更不是。“采菊东篱下”“戴月荷锄归”“竹喧归浣女”“独钓寒江雪”……中国人几千年来其实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其田园范至今还是很多人的旧梦,甚至让都市小清新们神往,没有什么受不了,算不上遭罪。何况,自有了互联网,有了网购和云数据,人类在工业化、后工业化时代也可“群”而不“聚”,“群”而少“聚”,同样能活出业绩(如远程的学习或工作)、活出快乐(如网上追剧或游戏)、活出温暖(如利用视频陪伴或联络亲友),活出大世界(在屏幕前上天入海游历万邦等)——却少一些奔忙之累,少一些交际和拥挤时的紧张。这有什么不好?好吧,退一步说,即便这远远不够,即便互联网不必、也无法取消一切聚集,须兼容合理的公共活动,但它至少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通过虚拟的足迹和现场,稀释不必要的人口密度,重新规划一种人际空间关系,重新定义有关幸福的词典。
日本导演竹内亮拍摄的纪录片《好久不见,武汉》在全网引起关注。
事实上,都市病大多来自心理病。庚子年一座座“空城”的经验,至少让很多人发现,生活么,说简单也简单,并不需要太高的成本——很多成本都是人们自己折腾出来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笔消费开支,三分之二甚至十分之九的开支,可能都与自己的生物学意义无关,与自己真实的喜好和美感也无关,不过是一时恍惚,受“人气”的裹胁和诱导,去花钱给别人看,花给别人看自己如何看,花给别人看自己如何看别人如何看,诸如此类。这些人常有多动症,常有关注渴求,已无法忍受哪怕半天的独处,一脑子忧兮乐兮慕兮恨兮的官司,无非是憋着劲要去炫,或追逐、依傍、模仿、预演一下自己想象中的假奢华和准奢华,为心跳和传说烧钱,为狂野的气势和氛围烧钱——说白了,那不过是一种虚荣成本。由此构成的资金流注入,远远超过在这一过程中实惠获取的必要开支,支撑着“时尚”+“高端”的消费游戏,支撑着人类社会中的面子经济、身份感经济、等级文化符号经济,一种消费主义时代虚高虚热的群起而“装”那啥。
事情在很大程度上不过如此。不幸的是,继全球气候变化,病毒再一次把很多东西打回原形,包括暴露出这种虚高虚热行业的脆弱,暴露出“时尚”+“高端”是免疫力最差的领域之一。往后看,哪怕疫情结束,只要人们还心有余悸,还惦记着卫生,讲究一点温和的“社交距离”,或多或少拉低一点人们聚集的频度和密度,那么这一行业恐怕也会长久失血,再也回不到从前。最近很多数据已证明了这一点。据说王健林已栽在美国电影院线行业,巴菲特抛空了四大航空公司的股票,连笔者老婆的理发师也在感叹烫发染发的VIP近来几近绝迹……他们看来都嗅出了某种观念动摇的危险。
他们当然不必相信“时尚”+“高端”从此消亡。往根子上说,每个人都难免有点虚荣,都会付出虚荣成本的。特别是荷尔蒙旺盛的青年,既然身处群居环境,就总会下意识同别人比一比,包括比出自己的本领与成功,比出自己的荣耀与激情,连鲁迅先生笔下的流浪汉也没闲着,曾比试看谁能把虱子掐得更响呢——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好吧,那也是投资者们的一片潜在富矿。不过,人生之路千回百转,投资者们也知道,虚荣终究虚,华而不炫和惠而不奢的传统生活观,总会在历史的坎坷途中不时苏醒。当生命、安全、智慧、自由、公平正义等更多价值选项摆在面前,一旦与虚荣发生冲突,很多人未必不会去寻找一种新的价值平衡,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疫情终会过去,但疫情来过了,留下了伤痕和记忆,事情同以前就不再一样。地球人永远面临新的故事。
2020年5月
韩少功,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