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下部|第十章

《人境》下部|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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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鹿鹿和旷西北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也更非一般的

  “网友”,而分明是一对恋人了。

  时间过得真快。再过一年,鹿鹿就要大学毕业了。可她并不像一般的大三学生那样,要么准备考研,要么开始为毕业后找工作争取各种实习的机会。鹿鹿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这次暑假回家,除了跟妈妈去过汉口看过一次外公,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开着空调的小房间里,吃饭时才肯出来,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一连几天都这样。

  慕容秋觉得跟去年在北京时相比,女儿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个没心没肺,学会把心里的秘密“藏着掖着”,有那么一点像“大人”了。但鹿鹿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心事呢?女儿不说,慕容秋也不好问。毕竟,她一直都主张给孩子足够的独立空间的。但如此一来,她等于被自己崇尚的教育理念束缚住了。意识到这一点,慕容秋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鹿鹿高考时之所以非要考到外地读大学,就是为了夏天可以名正言顺地躲过武汉这个“火炉”。所以,自从去北京上学后,她大部分暑假都是在外地度过的,不是留在学校,就是背上简单的行囊满世界逛。慕容秋呢,除了在家里忍着酷暑批阅研究生们的论文,似乎没有别的去处。但如果实在想女儿了,又碰上鹿鹿在学校里,她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北京跟女儿在一起待几天。

  但今年暑假,鹿鹿破天荒地回家待了几天。

  凭借女性和做母亲特有的细心和敏感,慕容秋很快发现了鹿鹿的一些“可疑之处”。比如她以前总爱穿牛仔装,剪短发,打扮和生活习惯都像个假小子,现在却留起了长发,说话不再大嗓门,衣着也变得时髦起来,有了那么一点淑女范儿。有一次趁鹿鹿不在,慕容秋进她的房间打扫卫生,竟看见床头柜上摆放着唇膏、描眉笔,甚至还有香水!而在以前,鹿鹿是从不用这些玩意儿的。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何况鹿鹿已经21岁了呢?

  对女儿这些确凿的变化,慕容秋心里可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鹿鹿终于从“假小子”变回成“闺女”了,忧的是她不知道促使鹿鹿这种变化的动因是什么?经验告诉她,这一切绝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从鹿鹿忘记关掉的笔记本电脑上,慕容秋发现了一个视频软件SKYPE,鹿鹿的一个聊天对象叫“山楂树之恋”。这个网名显然取自一部正在热映的电影,就在上个学期,慕容秋还在学校的露天影剧院看过,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城里女孩和一个男知青的爱情故事,或许是男女主人公纯洁和凄美的恋情,或许是勾起了自己生命中消失已久的那段知青岁月,或许是……当电影结束时,坐在小马扎上的慕容秋跟周围的那些小女生一样泣不成声。

  慕容秋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山楂树之恋”竟然是《C县农民调查》的作者旷西北。那个留长发、戴眼镜的头像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两人亲昵的聊天文字告诉她,鹿鹿和旷西北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也更非一般的“网友”,而分明是一对恋人了。

  对于这个“重大发现”,慕容秋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去年在北京开会时见到旷西北以及鹿鹿提到他时那种闪烁其词的语气又在慕容秋脑子里浮现。许多原来显得不可理喻的事情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包括鹿鹿不愿意出国,以及她对时事政治和国家大事那么热衷,这一切如果不是受了《C县农民调查》作者的影响,还会是谁呢?

  不久以前,慕容秋曾在网络浏览到一条关于旷西北的新闻,《C县农民调查》获得了“国际报道文学奖”。慕容秋知道这个奖的特殊背景。这正是让她担心的真正原因;不是为旷西北,而是为鹿鹿。

  慕容秋意识到,她现在面对的问题比预想的可能要复杂,也棘手多了。

  这天晚上,慕容秋做好了晚饭,等了一会儿,鹿鹿才回家。近几天,武汉的气温高达40度,成了名符其实的火炉。鹿鹿一进屋就直叫热,迫不及待地进卫生间冲澡。趁女儿洗澡时,慕容秋才把空调打开。她平时一个人在家很少开空调的。当鹿鹿冲完澡,穿着一件露着肚脐眼的浴衣出来时,客厅和餐厅里已经变得十分凉爽了。

  今天的晚餐颇为丰盛,有鹿鹿最爱吃的韭菜炒鸡蛋、豆瓣鲫鱼和筒子骨煨藕汤。慕容秋看着女儿吃饭时的那副馋劲儿,自己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她心里想的是:曾几何时,鹿鹿在自己眼里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那个旷西北“好”上的呢?

  “跟妈妈说说那个‘山楂树之恋’是怎么回事吧!”慕容秋终于沉不住气了,没等鹿鹿吃完饭就开了口。

  鹿鹿正拿着一根吸管,吮吸着筒子骨里的骨髓,发出嘶嘶的声响。听到慕容秋那句话,那块筒子骨一下子从手中掉了下来,眼睛和嘴巴都睁得大大地看着慕容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妈,你偷看我的笔记本电脑啦?”她撅着嘴巴,红着脸,“你这是侵犯人的隐私!”

  “别跟妈扯什么隐私了,”慕容秋嘴边掠过一似讥诮的笑意,“你是我女儿,我有过问你个人生活的责任和义务……”

  鹿鹿从慕容秋的话,感觉到了母亲是在严肃地和自己谈话。她知道敷衍不过去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反而变得坦然起来。这使接下来母女之间的这场谈话不再那么紧张,放松了许多。

  “你觉得你了解旷西北吗?”

  “妈,了解是组织部门的事,爱不需要‘了解’,只需要理解!”

  “好好,就说理解吧!”慕容秋对女儿和她抠字眼有些哭笑不得,“你给我说说,你究竟理解他什么?”

  “他有理想有责任感,他写作不是像许多人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为了批判社会的丑陋,追求公平正义……”鹿鹿微微扬起脸来,像发表演讲一样,用一种骄傲和自豪的语调说,“在我眼里,旷西北是一个勇敢正直的人!”

  鹿鹿的话以及她说话时那种痴迷的表情,让慕容秋惊讶不已。她觉得自己在这场谈话中的“优势”正在渐渐丧失。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就因为他……那本书?”

  “当然不是!”鹿鹿坚决地否认道,“妈,你把我看得太幼稚啦!我怎么会仅仅因为一本书就去爱上一个人呢?”

  鹿鹿说这话时带着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慕容秋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年,她也曾经这样义无反顾地爱过一个人。爱是不需要理性的。她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反对女儿和旷西北的关系。更何况,一个人怎么可能反对她自己呢?

  “旷西北……他大你上十岁吧?”

  “妈,亏你还是教授,你也太保守了吧!”鹿鹿振振有词,“大十岁也是问题么?鲁迅比许广平还大二十多岁呢!”

  慕容秋语塞了,只好换了个问题:“你们俩的关系到哪一步了?”她的口气一点也没有刚才那样咄咄逼人,听上去反倒有些软弱无力。

  “旷西北现在创办了一个独立新闻网站,专门揭露腐败和社会不公……我毕业后也要跟他一起办网站呢!”

  慕容秋顿时明白露露为什么对自己毕业后的去想一点也不着急,原来他俩已经计划好了。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和旷西北的关系……你爸知道吗?”

  “我爸知道。我在电话里跟他说过。”鹿鹿犹豫了一下说,“他说等有了空要请我和旷西北吃饭呢!”

  这么说,连辜朝阳都比我先知道了鹿鹿和旷西北的事。慕容秋想,只有我这个做妈妈的还蒙在鼓里。她脑子里冒出一句谚语:“女儿大了不由娘。”忽然有点感伤起来,“如果不是我问,你还会一直瞒着我,对吗?”

  鹿鹿发现,妈妈问这句话时眼眶里闪动着泪花。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许是因为从小妈妈对自己比较严格,鹿鹿一直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她。在鹿鹿的心里,对母亲慕容秋的畏惧远远胜过父亲辜朝阳,就像慕容秋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辜朝阳一样。但无论如何,她不该对妈妈隐瞒的。鹿鹿想。这样显然伤了妈妈的自尊心。她开始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并且站起身,从餐桌的那一边绕过来,走到慕容秋身后,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对不起,妈妈……”

  过了两天,慕容秋应邀去上海大学做一个讲座。她订好了往返的机票,打算第二天上午讲完课,下午就乘飞机返汉。鹿鹿长这么大,慕容秋还从未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过。临离家之前,她把这两天的饭菜都做好了,放在冰箱里,只需要拿出来用微波炉热一下。出门时,还千叮嘱万叮咛,生怕鹿鹿睡觉前忘了关电源,出门散步忘了带钥匙,等等。弄得鹿鹿不耐烦地嘟哝:“行了,妈,你么时候变成老太太了!”几乎是推着把慕容秋送出了门。

  妈妈刚出门,露露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回家这段日子,她几乎无时不刻感到妈妈对自己的“羁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妈妈的监督。这真让她受不了。她已经快大学毕业了,可妈妈还像过去那样把自己当孩子待。如果以前他感到的是妈妈的宠爱,那么现在,她却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所以,这次妈妈一出差,她就像一只终于在鸟笼里禁锢已久的鸟儿,终于获得了自由那样,不知有多高兴。现在,总算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约束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

  整整一天,鹿鹿除了吃饭和整理个人卫生,都守着那台笔记本电脑,用MSN软件和旷西北聊天。回武汉这些日子,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要躲在房间里和旷西北聊上一二个小时。他们可不只是“谈情说爱”,大部分话题都与旷西北的那个网站有关。网站的名字叫“民生网”,为了办这个网站,旷西北不仅贴进去了《C县农民调查》的全部稿费,还辞去了大学的教职。鹿鹿毕业后本来可以进一家中央新闻单位的,但最近,鹿鹿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决定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跟旷西北在一起办网站。这次暑假回家之前,她刚刚把这个决定告诉旷西北……

  晚上10点半,是鹿鹿和旷西北约好上MSN的时间。今天妈妈不在家,她用不着像搞地下工作那样关上房门了。还没到预定时间,鹿鹿就有点迫不及待了。她一边喝酸奶,一边打开了电脑。她摁了几下开关,电脑都没有反应。一开始,鹿鹿以为是电源没插好,她把插头和电源线仔细检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再次摁下电脑开关。显示屏依然漆黑一片。那台精致小巧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是父亲辜朝阳从美国硅谷买回来送给她的。阅读、写作、浏览信息、玩游戏和聊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鹿鹿几乎须臾离不开它。用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未遇到过什么故障呢。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情急之下,鹿鹿想到了妈妈平时用的电脑,她急急忙忙地向隔壁的书房走去。

  慕容秋的书房里摆满了书柜。书桌靠着窗户的一面墙,桌子上同样摆满了书本和研究生的论文什么的,把那台看上去有点笨拙的486组装电脑包围在中间。在鹿鹿心目中,书房是妈妈写作阅读和思考的地方,容不得半点吵闹和喧哗,

  所以她平时很少进书房。这是她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现在,当她在书桌前坐下时,仿佛觉得妈妈在背后注视着自己,目光有些严厉,似乎在问她:“鹿鹿,你在干什么呢?”

  鹿鹿好容易才克服这种紧张情绪。她打开电脑,用最开的速度把QQ软件下载到电脑上后,才舒了口气。鹿鹿和旷西北都有QQ账号。MSN没法用,只好改用QQ啦。

  鹿鹿登入QQ,给旷西北发了一条信息,然后一边等待旷西北上线,一边在电脑上随意浏览。她就是在这时发现那个标明“信札”的文件夹的。文件夹就放在桌面上,鹿鹿完全是出于好奇地点开后,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慕容秋同志:

  你好!

  北京一别,转眼月余,但你那美丽端庄的气质还历历在目,难以忘怀!虽然此前我们不止一次地在一起开过会,也拜读过你的大作,但我们谈不上有什么交往,对于出类拔萃的你,充其量只是无数个“仰慕者”之一。所以,当上次在香山,吴雁同志提出要“撮合”我们时,我既感到喜出望外,又有点儿受宠若惊!

  下面,我把我生活和工作上的情况向你简要汇报一下:

  我是1945年生人,可以说是伴随着抗战胜利的礼炮降生的。父亲是私塾先生,数十年奔波于村野乡间,执业解惑,甘之如饴;母亲目不识丁,一身勤劳节俭、善良贤惠。我在家中排行老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成绩优良,父亲经常拈着胡须对人夸赞我“孺子可教也”。高中毕业我才十六岁,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大学二年级时,我就开始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百家论坛”副刊发表文章,因此学校师生都视我为才子。光明日报的领导还托责任编辑给我传话,毕业后可以去他们报社呢。更让我踌躇满志的是,班上一个素有“系花”之称的女同学在我写过无数封情书都如石沉大海后,忽然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同意跟我一起去天坛剧场看了一场谢晋导演的电影新片《舞台姐妹》。生活在我面前呈现出一片光辉灿烂的前景。不久,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我和全班同学都被安排到河北抚宁农村参加社会实践。抚宁就是刘少奇和王光美后来搞出“桃园经验”的那个地方。但当时我们还一无所知。我只是通过自己在抚宁农村的所见所闻,觉得“三自一包”对大跃进后陷入困境的农民生活的确有了较大改善。所以回校后,我连续写了几篇文章以“下乡见闻”的总标题在报上发表了。可就是这几篇小文章使我惹了大祸。临近毕业时,在席卷全国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被划成 “右倾”分子,并且被分配回我老家的一座农村中学任教了……

  命运真是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在把我送到九霄云天之后,又冷不防将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很长一段时间,我万念俱灰,情绪极度消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每到周末,我就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到何家庄,只有跟父母在一起时,心里才稍稍获得一点安妥。实际上,正是因为父亲的教诲,我才能够从逆境中重新振作起来。自从乡镇普遍开设中小学后,乡村私塾已经绝迹,父亲的私塾先生生涯也早已终止。父亲已年届六旬,因大半辈子从事乡村教育工作,人民政府每月给他发放退休金,这笔钱足够他和母亲安享晚年了。对于我的“贬黜”,父亲尽管有些意外,却并不觉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儿。相反他倒觉得,我能够为家乡教育事业尽一份力量,也算是随了他的未竟之愿。用父亲的话说,“服务桑梓,何乐而不为?”父亲这种达观得近乎迂阔的生活态度,感染了我,使我原本黯淡消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从那时开始,我在家乡的那所中学一干就是十几年。教学之余,我埋头阅读大学时喜欢的梁漱溟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晏阳初先生的《平民教育的意义》和《农村运动的使命》,以及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每次周末和节假日,我总是利用回家陪伴父母双亲的机会,同何家庄的乡亲们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村里每户人家的大小事情和全村的点点滴滴的变化,我都了如指掌。

  我是在1966年成婚的,典型的父母之命。妻子是父亲以前教私塾时的一位学生的女儿,叫焦小眉。人如其名,不仅人长得小巧,性格也温和柔顺,当然也少不了农村女子的勤快贤良。正是因为这一点,她虽然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类女性,却也成了我漫长乡村生活中的情感寄托。

  我的父母先后于1976年、1977年辞世。恰好在这一年,高考制度恢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北京大学招收社会学专业研究生班的消息,导师正是我崇敬的社会学大师费孝通先生。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并且顺利地录取了。

  那一届研究生班在社会学界有“黄埔第一期”之称,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了蜚声国内外学界和担任要职的知名学者(如庄定贤等),相比较而言,我只是其中最不知名的一个吧。

  我的妻子焦小眉因患肺病于1995年去世。她给我生了一儿一女,子女们都已参加工作,目前,我除了埋头自己的学术工作,生活上基本上是了无牵挂,虽然年届六旬,但身体还康健。这大概跟我年轻时经常利用节假日参加农村劳动有关。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情况,我刚学会用电脑打字,电脑是儿子用他工作后领的第一份工资给我买的。

  给你的第一封邮件就写了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啰嗦?但为了让你全面了解我,啰嗦一点也许并非坏事。

  盼复。此致

  敬礼!

  何为

  ╳月╳日

  慕容秋同志:

  你好!

  看了上封邮件,想必你对我的基本情况已有所了解。下面,我简要谈谈对你的印象吧!

  其实,对你的人和文章,我早就倾慕已久。最早听说你的名字,还是从庄定贤那儿。虽然从性格上我和庄定贤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我们是北大社会学研究生班第一期的同学,再加上他跟我一样,青年时代也被划为右派,吃过不少苦。所以每次去北京,我和他总要见见面的。老庄这个人的西学和国学功底都比较扎实,为人精明练达,看问题又颇为敏锐,因此深得费先生赏识,后来,他又作为费先生的助手当上了社会学学会的副秘书长。在一次《社会学研究》组织的学术会议上,老庄拿着一本最新出版的杂志对我说:“你注意一下慕容秋的头条文章,很有新意。费老也读过,蛮欣赏的。作者是个年轻的女学者,也在北大社会学研究生班学习过,不过晚我们好几期了,算是你我的学妹……”当晚,我就在旅馆把你那篇关于六十年代洪湖地区农村血吸虫病防治工作的田野调查报告认认真真拜读了。你对农民的真挚感情和农村问题的敏锐观察,还有你作为女性学者特有的细腻文风,都让我如沐春风,深受教益。

  后来,在全国社会学学会会员代表大会上,我终于见到了你。我清楚地记得,开幕式上,我就坐在你后面的一排座位上,只隔着两个人。我是从写有你名字的座位牌上知道是你的。那时候,你应该刚三十岁出头吧?身穿一件的确良翻领夹克衫,留着齐耳短发,看上去那么端庄淑雅。你那沉思明亮的双眸和俏丽的面部侧影,酷似电影明星谢芳。谢芳曾经是我青年时代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格外喜欢她在《青春之歌》中扮演的林道静,还有粉碎“四人帮”后的电影《第二次握手》里的丁洁琼。尽管这两个角色类型截然不同,但我觉得她们骨子里都有一种高贵气质,而这正是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前不久我从《大众电影》杂志上读到一篇专访,谢芳也是在武汉出生并长大的。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

  那天的开幕式上,费孝通先生正在主席台上代表学会主席团做工作报告,我却坐在下面注视着你的侧影发呆,直到会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看见你不经意地转过脸来,扫视了一下的会场,似乎是受了会场上热烈气氛的感染,脸上掠过一缕淡淡的喜悦。那会儿,你显然没有察觉到后面的座位上有个人默默地看着你,即使看到了你也不会在意。像你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女性,怎么会留意到我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呢!

  慕容同志,我现在唠唠叨叨地讲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并不是想暗示我和你之间的“因缘”。不,恰恰相反,我一直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我和你都相隔遥远,我压根儿就配不上你!因此,当上次在北京,吴雁同志专门跟我谈到有意撮合咱们俩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你面前,我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但这不妨碍我也有爱的渴望,特别是在妻子去世几年之后,这种渴望愈来愈强烈了……

  写到这儿,我有点儿脸热心跳。无论如何,这样“文艺范”的文字不应该出自我这样一个搞理论工作的人之手。我是不是太轻佻,太忘乎所以了?是不是像苏东坡说的那样“老夫聊发少年狂”?如果我哪句话冒犯了你,请直接把这封邮件删掉吧,就当我没说一样。

  一写又这么多,你可能厌烦了吧?不过还是要感谢互联网,再远的距离,只要轻轻点击一下,你就马上能读到这些文字。信息技术改变的不只是我们的写作方式,包括生活方式也将产生深远的变化。

  收笔之前,我有个小小的恳求:如果你能够抜冗回函,可否谈谈对我这个人有何看法?

  就此打住。顺祝

  教安!

  何为

  ╳月╳日

  慕容同志:

  你好!

  我让你谈谈你对我“这个人”的印象,你却谈起了我那本《何家庄的变迁》。女人是不是都这样“鬼机灵”?你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呀!

  不过,你信中一句话倒是令我深受感动:“撇开价值立场不论,单凭我个人曾经在农村插队的有限生活经验看,《何家庄的变迁》对新中国前三十年农村生活的记叙,是可以当做信史来读的。”

  感谢你对拙作做出这样的评价。上次在年会上,我已经从你的发言上感觉到,我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变迁》一书出版以来,虽然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影响,用某权威报纸的评述说,“一举奠定了作者在社会学领域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批评甚至大批判的文章一直就没有间断过,那些批评我的人对书中记叙的内容是否真实并不感兴趣,他们不能容忍的是我对“前三十年”中国农村社会所进行的哪怕是很有限“肯定性”描述。须知这么多年来,中国知识界文艺界一提到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总是用一种否定加控诉的“伤痕文学”模式, 将那段历史简化为反右、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似乎前三十年中共和全国人民什么“好事”也没有做,整个都是一场瞎折腾。持这种看法的人遍布了整个知识界,有的还是学术领域的权威人士,其中就包括我那位老同学庄定贤。他曾在一次高规格的小型座谈会上公开说过:“老何这个人越来越左,难道他把自己打成右派受了那么多的苦都忘了吗?”据说在场的费先生也听不下去了。其实,老庄并不是跟我本人有什么过不去。像他这样将个人特殊经验生生活取代大多数人的普遍经验不乏其人,甚至在知识界成为了一种主流。他们一方面把韦伯的“价值中立”论挂在嘴边,一方面在研究历史和社会却比任何人都“价值先行”,对任何立场跟他们相左的人和学术动辄口诛笔伐,不惜用各种手段孤立之,这跟文革中的“政治挂帅”有什么两样?社会学作为一门实践性最强的科学,恰恰需要在价值理性和实践理性之间获得一种适度的平衡,在这一点上,费先生通过他的《乡土中国》《江村经济》为我们树立了杰出的典范。如果说我那本《变迁》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在学习费先生的求真精神上迈出了一小步。

  文革期间,许多中国人总是用左眼看世界,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换了一只眼,用右眼看世界了。其实,无论是一个健全人还是健全社会,都应该用两只眼睛看世界。这样看到的世界才是完整的。作为知识分子,对良知的守护和对真理的追求,任何时候都不能偏废。既不能为了屈从于所谓永恒的真理而绑架良知,也不能为了守护良知而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二者只有相伴而行,才能在认识社会和改造社会的道路上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慕容,你我都曾有过乡村生活的经验,我们都了解广大农民在中国社会历史变迁中承受并还在承受的痛苦。这些年,每次回到黄河边那座曾经养育过我的小村庄,看见大量的农田被抛荒,村子里除了老人孩子,看不到几个青壮年。在前三十年“农业反哺工业”之后,我们开始了第二个“农业反哺城市”的进程,只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反哺”的更全面更彻底,从以前的“统购统收”到现在的人才、资源和土地全方位的榨取。如果说人民公社时代那种大一统和封闭的生活生产模式迟滞了生产力的发展,那么,联产承包责任之后,尤其是近十年来大量农民纷纷离开土地,涌入城市变成新的“贱民”,长期下去,广大农村势必陷入塌方式的贫困状态,从而丧失为中国改革输血和输液的功能。中国的三农问题也将最终演变为全局性的社会难题。集体经济不等于大锅饭和平均主义,规模经营也不等于“资本下乡”。现在学界一些人不宜余力地鼓吹让私人资本经营农村土地如果成为现实,一个多世纪前的英国圈地运动必将在中国重演。所以,我对青年作家旷西北在《C县农民调查》一书里喊出的“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打心眼里赞同。

  所幸中央已经开始积极调整“三农”政策。假以时日,农村状况必有改善。果若如此,国家幸甚,人民幸甚!

  大学时读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那时候还不能完全体会诗中的含义,但现在,偶尔想起这句诗,我眼里竟也真的盈满了泪水。《变迁》就是这些思考下的产物。如果有人因此指责我“左倾”,我将坦然接受,就像三十年前我被打成“右倾”时一样。一个崇尚独立思考的人不能为任何政治派别所绑架。如果说前三十年大多数中国人只能用左眼看世界,后三十年也只能用右眼看世界,这样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算得上是真正意义的进步吗?我相信,只有同时用两只眼睛看世界,这个社会才是一个正常健全的社会!遗憾的是,知识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不少掌握着话语权的人,思维方式和观念始终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经常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架势,拿着尺子量这个量那个,丝毫不管中国社会跟二三十年前相比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一边高喊民主和自由,一边封杀不同观点和思想。这跟他们一直控诉的“文革”有什么区别呢?

  你对《变迁》的一席话引的我一发不可收拾,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搞理论的人都这副臭毛病。当然,不包括你。

  下封信咱们少谈学术问题,多谈点生活吧!

  祝

  寝安!

  何为

  ╳月╳日

  慕容:

  你好!

  我最近可能要去重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想借此机会去看看你,反正是顺路嘛。

  不知这段时间你是否在武汉,是否愿意为我腾出点时间?

  我们通了这么久的信,尽管每次都是我说的多,你总是惜墨如金,但我相信你我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该到了见面叙谈的时机了,你说呢?

  盼复!

  老何

  ╳月╳日

  ……

  鹿鹿一口气读完了这些邮件,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个写信人硬是把情书写成了“学术通讯”,真是够书呆子的了。鹿鹿的好奇心不仅没能得到满足,反而产生了一连串新的疑问,比如写信人目前跟妈妈是一种什么关系?妈妈对写信人的真实态度是什么?妈妈的复信写了些什么呢?等等。但由于文件里只有何为的邮件,没有妈妈回复的邮件,鹿鹿无法找到这些答案。

  对于“何为”其人,鹿鹿并不陌生。大一时,学校给新生们推荐的社科类新书中就有《何家庄的变迁》。后来,旷西北又在课堂上专门推介这本书,并对作者大加赞美,称之为“当今中国最有良知的社会学家”,是梁漱溟和费孝通先生的“真正传人”,等等。那时候,鹿鹿正在读到旷西北的《C县农民调查》。由于书的作者是自己的老师,她读的比任何一本书都认真,他发现,在选取材料和叙述视角上,《C县农民调查》不少地方都能看到深受《何家庄的变迁》影响的痕迹。难怪他对何为那么推崇备至的。现在,鹿鹿见何为在给妈妈的信里也把旷西北好好夸奖了一番。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惺惺相惜吧?

  由于光顾着看邮件,早过了跟旷西北约定的时间。旷西北已经上线,在QQ里呼叫了她好几次,像发电报一样:

  鹿鹿,在吗?

  鹿鹿,在吗?

  鹿鹿,在吗?

  鹿鹿赶紧打出了一个“汗”的图案。由于一直用MSN视频聊天,现在突然改用QQ,鹿鹿不大习惯,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鹿鹿:网站的运行情况怎么样?

  旷西北:一切正常。对了,昨天又有两名北大新闻系的学生在线申请来网站实习了。加上人大新闻系的那两个,网站编辑有四个人了!

  鹿鹿:哈哈,你现在是兵强马壮喽。不过,应该是五个。你忘了算上本人!嘻嘻!

  旷西北:这个……鹿鹿,我觉得这事儿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你现在正在毕业分配阶段,和多好职位等着你挑呢!网站目前还处在初创阶段,而且是个民办的小网站,你全职参与进来,影响了你将来的发展可不是儿戏。

  鹿鹿:你这人真婆婆妈妈的,上次咱俩不是商量好了吗?什么前途不前途,你为了这个网站还从重点大学辞职了呢,怎么轮到我就搞双重标准呢?

  旷西北:你和我不一样。网站毕竟是我创办的,我有义务承担任何风险和责任。你却没必要。

  鹿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爱我?

  旷西北:爱,爱!

  鹿鹿:既然爱我,还分什么彼此呢?你不知我这样选择,目的只有一个,为了爱吗?

  旷西北:我知道。可我得为你负责,亲爱的,我毕竟比你大上十岁。

  鹿鹿:听这口气怎么跟我爸似的!

  旷西北:宝贝,咱们先别争了,你在家征求一下你妈的意见,回到北京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鹿鹿:没什么好征求的,我的事情我能做主!

  旷西北:你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好好,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鹿鹿:什么事儿?

  旷西北:昨晚我应邀参加了美国大使馆的一个酒会,碰到好几家非政府组织的联络官,他们都主动提出愿意给民生网提供经济支持。

  鹿鹿:哦,这不是好事么?有了钱,招人,购买设备、改善办公条件,统统都不成问题啦!

  旷西北:这些国际非政府组织注意到咱们,说明民生网的影响正在日益增大,但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他们出钱都是有条件的。

  鹿鹿:什么条件?

  旷西北:他们还没有说。但以我对这几个组织的了解,他们都有明确的政治动机。

  鹿鹿:算了,别要他们的钱,这些人没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没安好心。

  旷西北: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独立客观地报道一切,是我们民生网必须始终坚持的原则。

  鹿鹿:支持站长大人的英明决策!

  旷西北:先别忙着唱赞歌。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愿意给网站提供资助。你猜是谁?

  鹿鹿:能出席美大使馆酒会的都是大名人,别卖关子了,谁?

  旷西北:令尊大人辜朝阳先生。

  鹿鹿:我爸?!他啥时候也混进名流队伍啦?

  旷西北:人家可是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

  鹿鹿:我爸他为啥突然大发善心?他没提什么条件么?

  旷西北,迄今为止他什么条件也没提,只是说他很看好民生网的前景,问我需要多少资金。

  鹿鹿:你怎么回答的?

  旷西北:我什么也没回答。我觉得,这件事关涉到你们家的内政。你最好先问问你妈,我未来的岳母,尊敬的慕容秋教授的意见!

  鹿鹿:嗯。你这态度不错,赞一个。不过,要是问我妈,她决不会同意的。

  旷西北:哦,你这么肯定?

  鹿鹿:当然。你不知道,我妈这人多么清高。你猜猜,我爸我妈我最崇拜谁?猜中有奖!

  旷西北:你爸?

  鹿鹿:错,是我妈!我敢打赌,像我妈这样优秀的知识女性,全中国屈指可数。

  旷西北:我见过令堂大人一次,的确印象不俗。

  鹿鹿,你打赌输了,别忘了回校后请我去三里屯听歌。

  旷西北:这个没问题。不过先说好,只听歌不吃饭,最近本网站财政紧张,得开源节流。

  鹿鹿:得得,我出钱,你请客行了吧!

  ……

  聊完QQ,已经深夜了。鹿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旷西北的影子。即使身在武汉,离远在北京的旷西北相隔几千里,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从旷西北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难以抵抗的魅力……

  自从大二时旷西北领着他们一群大学生去云南怒江边参加社会实践后,鹿鹿就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老师。这之前,鹿鹿只是读过那本《C县农民调查》,听过他的课,觉得这位年轻的老师虽然皮肤黝黑,个子不高,但洒脱不羁,才华横溢,不像一般知识分子那样只会著书立说,而是具有一般人少有的行动能力。那次,他们一行十几人在怒江边上待了两个多月,吃住都在独龙族破旧简陋的吊脚楼里,一边同老乡们劳动,一边听他们讲独龙族人的历史和民俗。每天傍晚,旷西北都要叫上同学们去怒江边看日落,一边欣赏美不胜收的峡谷风光,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天。一开始,每次出去都是三、五个,甚至更多,渐渐地,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剩下旷西北和鹿鹿两个人了。兴许因为只面对这一个听众,旷西北的话题更加自由自在,甚至深入到了私人领域。他向鹿鹿谈起自己的家庭、父母和童年。旷西北的母亲是上海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为了响应国家关于“屯垦戍边”的号召,旷西北母亲刚高中毕业,就报名参加了赴新疆支边的队伍。在新疆塔克拉玛干边缘的的塔里木河畔,十八岁的旷西北母亲和一帮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男青年安营扎寨,顶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开荒种地,不到几年的工夫,就把一片荒凉的戈壁滩改造成了机械化耕作的丰产棉田。其间,旷西北母亲和一个新疆当地的农厂副厂长结了婚,婚后生下了旷西北。旷西北在新疆长到六岁,就被母亲送到上海外婆外公那儿上学。可他习惯了新疆的咸菜窝窝头和撒了芝麻的馕,还有香喷喷的羊肉拉条子,对上海那种甜腻腻的饮食怎么也不习惯。小学没念完,就吵着要妈妈把她接回了新疆。一看到在塔里木河边的红柳和沙枣树林,旷西北就感到发自内心的亲切,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

  旷西北和鹿鹿坐在怒江边一块黑色的火山石上,眯起眼睛眺望着咆哮奔涌的怒江水,似乎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鹿鹿说。“也许我天生就属于那片野性粗犷的土地,置身繁华的大都市反而觉得不习惯。直到现在也是如此。”那一刻,鹿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慕容秋。妈妈也有过漫长的插队生活。她曾经在一本旧相册里见到过妈妈年轻时候的模样,扎着两个长长的羊角辫,肩扛锄头,袖子挽得高高的赤脚站在田野上,精神抖擞,眸子里洋溢着青春的神采……她们之间的经历何其相似啊!

  后来,旷西北又对鹿鹿谈起了采写《C县农民调查》曾被当地政府部门横加干扰,甚至派出警察把他关了一个星期。但采访的阻力越大,旷西北越是感到自己做这件事的意义。他愈发坚定了一个信念:在任何时代,民意的畅通都是衡量公众权利能否得到保障的基本条件。一旦这个权利都不到保障,公权泛滥,民权受损,人民对国家的信任度将一泻千里。所以,要落实宪法中的人民民主权利,首先必须从保障民意传输渠道的畅通开始。一谈起这些,旷西北就双目发亮,滔滔不绝,如眼前这汹涌澎湃的怒江水。他又谈起了中国知识界的状况,什么新自由主义和新儒家,新左派和自由派之争。这些话题都是鹿鹿感兴趣的。知识界的激烈纷争,让鹿鹿觉得扑朔迷离,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就是那次在怒江边,旷西北提到了办一个独立时政网站的设想。他再一次谈到《何家庄的变迁》:“这样既尊重实证逻辑,又充满历史辩证法的著作太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在继续何为先生没有做完的工作……”

  旷西北的嗓音有些沙哑,听起来那么低沉。怒江对岸的晚霞渐渐褪去,天空似乎比白天更蓝了。暮色四合,晚风拂面,不时有浪花溅起的水珠扑倒面颊上。远处的梅里雪山在暮色中熠熠闪亮。鹿鹿注视着旷西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在晚霞余晖映照下,仿佛一尊雕像。她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伸出手去摸一下!对鹿鹿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她惊讶地想:莫非我爱上这个人了吗?……

  慕容秋从上海回来,一进书房,就察觉到电脑被动过了。她平时在生活和工作中极爱整洁,干什么都井井有条,书房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乱。肯定是鹿鹿用过她的电脑了。慕容秋想,开机后,她很快发现了桌面上的“信札”文件夹被浏览过的信息。尽管浏览者是自己的女儿,但她还是像被人窥探隐私后那样,脸微微红了。

  晚餐除了慕容秋做的几道时令菜蔬和一盘香辣蟹,还有城隍庙五香豆和高桥松饼之类的上海特色小吃。鹿鹿打小就爱吃这些小吃,所以开会之余,她专门跑到城隍庙市场,买了一大堆小吃和零食回来。鹿鹿胃口大开,反倒把她炒的几个菜冷落到一边去了。其实,香辣蟹也是鹿鹿平时最爱吃的菜。

  吃过饭,母女俩像往常那样在客厅里看电视。慕容秋歪着身子,懒懒地倚靠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露露看出妈妈在外面开了几天会,显然是累了,便走到沙发后面,给妈妈捏揉肩膀和脖颈。这个动作慕容秋觉得那么熟悉。鹿鹿小时候,自己每次上完课回家,往沙发上一坐,鹿鹿就是这样像一只乖巧的小猫,悄悄溜到身后,伸出两只小手在她肩膀和脖颈上捏一捏,揉一揉,尽管毫无章法,但她身上的疲乏竟奇迹般地消失了。慕容秋心里一动,原本想问问鹿鹿动电脑的事儿,可几次都被自己咽回去了。

  谁知没等慕容秋开口,鹿鹿倒主动提了起来:“妈,您认识……何为?”

  慕容秋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但她没有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女儿。而是朝向前面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部韩剧。她没事时偶然看过几集,但由于剧情松散、冗长,她总是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的情节,所以每次都像是第一次看那样感到陌生。此刻,看着电视里那几张雷同的几乎可以混淆的面孔,慕容秋脑子里一片空白。很显然,她正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字眼回答女儿的问题。

  “我和旷西北都喜欢何为老师那本《何家庄的变迁》……”鹿鹿一边继续捏揉妈妈有些僵硬的肩膀,一边像聊天那样说,“妈,您不介意我偷看了他给你的信件吧?”

  面对鹿鹿的主动“出击”,慕容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起临去上海之前同女儿之间引起的那场争执,觉得总算找到了“报复”的武器,故意沉下脸道:“鹿鹿,你希望妈妈尊重你的权利,你现在不经同意偷看我的信件,是不是侵犯了我的隐私呢?”

  鹿鹿却根本不接妈妈的话茬,而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妈,我不晓得你和何为老师合不合适,可我觉得,你和爸爸分手这么多年,该找个伴儿了……”

  慕容秋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微微一颤。鹿鹿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而且谈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个人问题”。慕容秋一时缓不过劲来。小家伙,懂得关心人了!她忍不住回头瞥了女儿一眼。这一瞥,几乎使她吃了一惊:鹿鹿满脸严肃,眼眶里隐约有泪花闪烁。慕容秋也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在女儿手上轻轻按了一下,赶紧掩饰地回过脸来,把目光重新转向前面的电视。

  此时,电视上开始插播广告,慕容秋拿起遥控器,换到凤凰卫视,正在播出的是她平时喜欢看的一挡节目“我们一起走过”,今天讲述的是“赤脚医生孙立哲”。“孙立哲”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当年在她心目中,这个人可是跟金训华、朱克家、邢燕子齐名的典型。那时候,神皇洲大队团支部书记马坷经常组织团员知青们在一起学习过他们的先进事迹。作为新任的大队团支部委员,慕容秋为了准备发言稿,在老乡家的煤油灯下熬了好几个夜晚……

  “妈,我的话你听见了吗?”鹿鹿像大人对孩子那样追问着。

  我怎么又走神了?慕容秋她看见鹿鹿满脸认真的神情,暗自咕噜,“我刚才打瞌睡呢,你说什么啦?”她敷衍了一句。少顷,她感到鹿鹿的手慢慢松开,不无失望地离开客厅,回自己房间去了。

  这天夜里,慕容秋不知是因为旅途劳顿,还是因为女儿的话触动了她尘封多年的心结,很晚都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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