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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31日,戴锦华教授在全球大学南南大讲堂发表了透过电影的窗口——世界的另类风景第二讲:现场会未来记忆,国仁乡建在B站同步直播。讲座围绕纪录片《民主的边缘》,探讨纪录片光谱的另一极:现场、纪录与介入。并讨论了远方与作为方法的拉丁美洲,思考当下、急迫感与未来记忆。以下是精简版的文字记录,整理:陈曦 刘琅。
一、我为什么要介入对纪录片的研究?
大家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纪录片作为我的主要的介入点分析对象和素材,来试图跟大家分享对现实的思考和对电影艺术的思考。而触动我第一次试图把纪录片作为我的思考和言说对象的,是2019年入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候选短名单的巴西纪录片《民主的边缘》,而这部纪录片带给我很多年来已经比较鲜有的观影经验,就说它自始至终对我构成了极端强烈的影像和情感冲击,影片的观看过程几乎伴随着一种近乎窒息的一种情感体验和思想的紧张,这部电影第一次的触动我从关于电影、电影艺术、电影本体,同时也是关于今日世界、今日现实、当下的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困境和可能的出路。基于这样的一种冲击,我才重新把我看过的、冲击过我的、和我关注过的纪录片,重建了一个文件夹,同时也开始更多的去搜寻和关注纪录片这样的一个在电影的历史上和故事片平行发生发展并且形成了彼此相关、彼此重叠、又彼此区隔的这样的一个脉络的最重要的片种。
二、《民主的边缘》是对当代每一个人提出的质询
这个影片的介入或者目击的现场及其事件集中在2013到2018年的巴西,集中在这样的一个危机的时刻,而危机的事件表现为当任总统德尔玛.罗塞夫被弹劾,前任总统卢拉被起诉,卢拉被起诉并且最终入狱的这样的一个过程的时候,似乎我们在说,故事的主角是这样的两位核心的,劳工党的政治家。但是在我今天再一次的观看这部影片的过程的时候,我相信就一部纪录片而言可能这部影片的主角,更多的是女总统迪尔玛.罗塞夫,而不是一个以劳工党作为真正之立场和政治对象的一个群像。
我想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不会忘记这张照片,这是在22小时的酷刑之后,由当时的军政权所拍摄下来的这张照片,那么非常有有趣的是,我想大家都看到了,就是背后的两个审讯者,两个军官他们在摄影机镜头面前,遮住了自己的面孔,而坐在前面的遭受了长时间的酷刑的少女,却以如此从容的骄傲的倔强的姿态面对着我们。这是我们故事中的主角,这也是我们故事中的前史。
而现实中的罗塞夫,在她高票当选、高票连选之后,在这场政治危机当中,被公共媒体描述为一个丑角,一个罪人,一个终结的制造者。我们说这段短历史自身,是如此的戏剧化,是如此起伏跌宕,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是如此的怪诞和荒谬,它从一个和谐的充满希望的状态进入,它从这样的一个传承和交接的过程发生。但是同时就像这幅剧照所标识的,在这样的一个记录性画面所形成的,三角形构图,也就是一个稳定型构图的旁边,存在着第三个人。并不是三个人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而是两个人的三角形构图之外,有一个冗余物,而当我们真的去思考这部电影的思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冗余物并非冗余,而相反他是充分的必须,他是我们思考民主、我们描述民主边缘的时候,如此重要的存在。就像纪录片当中女导演的旁白所告诉我们的那样,她说这不是一个关于政治黑幕和背叛的故事,而是一个今天世界上无所不在的,主导性的政治经济结构,以及这个结构面对民主,向每一个当代人所提出的质询。
在影片当中,我们看到以极大的情感热度和用近乎歇斯底里的态度登台演讲的人们,不再是作为左翼的宣传者,而是换成了右翼的煽动者。他们是如此的狂热,他们是如此的激情澎拜,他们是如此的具有发言的冲动,以及必须承认的,那种现场的感召力。
人们迅速地遗忘了20世纪的历史,迅速的遗忘了20世纪的历史血污,人们迅速的以几乎狰狞的方式,反转了20世纪的历史事实。于是就有这样的街头人群,他们呼唤被称之为肮脏战争的,极度残忍血腥和暴力的军人独裁时代。他们甚至是说那个时候的社会是多么美好,他们呼唤,将军们,你在哪里?在纪录片当中我们能看到,当劳工党,当卢拉,当罗塞夫在一系列的政治运作,政治阴谋,政治黑幕之被击溃之后,那个接管政治权利的右翼势力是多么张狂的,是多么公开的召唤一种暴力的统治,一种暴力的权力,但是对于这些右翼的政治家,右翼的政客和右翼的角色而言,这种态度似乎非常逻辑,但是对于支持他们的民众而言,它却是一个极度惨烈的事实,一个政治过程是如何迅速的演化为宪政危机,同时是整个社会的崩解。
三、“我不感觉那个民主是有意义的”
影片采取了一个最直接的叙事,最主要的叙事的结构线索是它用13到18年的巴西的宪政危机,作为它的最重要的叙事时段和叙事线索。而同时它引入了,或者说它渗透了一个20世纪的长历史,新政权的独裁统治,及其巴西的漫长的民主化进程,而在漫长的民主化进程当中它凸显了劳工党的成立,卢拉的竞选尝试,卢拉的一次再一次的失败,卢拉的获胜,卢拉的连任,迪尔玛·罗塞夫的继任,迪尔玛·罗塞夫的连任,以及最终的失败。
这个纪录片当中最重要的那个段落,就是众议院经过了长久的讨论,做出了弹劾罗塞夫的决定,做出了起诉卢拉的决定,这是议员们的的多数的决定。然后就有了那个清洁女工的那个说法,她说:“她(罗塞夫)是我们选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是再选一次,现在他们说她有罪,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投票”,她说,“我不感觉我有权利,我不感觉那个民主是有意义的。”
议会的公开辩论议,议会的公开讨论,议会的程序民主的多数决策和所谓选民的意愿,或者叫人民的意愿之间的冲突,它在讨论这样的一个空间,它在呈现这样一个空间的过程的时候,它已经在提出影片的最重要的反思,最重要的秩序,但是在这儿我们并不认同。不过不妨碍我引证,二战之后冷战之初,西方阵营的最强有力一个代表人物,英国首相丘吉尔的那个说法:“民主千疮百孔,民主丑陋不堪,民主充满问题。但是,你能告诉我一种比民主更好的制度吗?”
所以刚才我说我并不认同这个表述,但是我引用这个表述,而这个表述也是影片当中要面对的困境之一。很显然女导演也不认同民主制度充满问题但别无选择的结论,但她必须直面卢拉,一如当年的萨尔瓦多·阿连德,尽管卢拉有极鲜明的、广义的、富庶的马克思主义的背景,尽管他出身于钢铁工人和钢铁工人工会。但是,他毫不犹豫的选择议会道路,他一败再败,且败且战,而且他最终通过多重政治妥协达成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当选了巴西总统。当他走上总统就职仪式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理的清清爽爽的,穿着如此体面的西装而且和一个代表金融家,大资产者的政党的副总统一起走上演讲台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犹豫,开始失望。
我们访问巴西的时候,我还记得无地农民运动的领袖们的失望,说卢拉当选,无地农民运动是劳工党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新的总统并没有给无地农民以更多的政治的支持和实际的帮助。不仅如此,我还记得这个巴西的社会运动前沿的人们说卢拉是如此的,乖乖的偿还美国的国债的利息,如此巨额的债务和如此巨大的利息的偿还,使得卢拉的新政权没有足够的财力,去展开一个人们曾经期待的左翼总统可能展开的强有力的——用我们中国人熟悉的说法叫 “扶贫行动”。但是尽管如此,在纪录片当中我们看到卢拉的第一任已经使两千万人脱贫,他的贫困家庭的救助计划,已经使如此多的人开始减轻了他们的饥饿,或者穷人的孩子第一次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好像这是我第一次访问巴西的时候印象最深的部分,就是巴西的土地如此辽阔,相对于中国来说,巴西的人口是如此的“稀少”。而在如此富庶的自然环境和如此均衡的人和自然的资源分配状态之中,居然按照联合国的统计数据、按照巴西的国家公告,这个国家有三分之一的人口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饭。这就是影片当中不断强调的饥饿问题卢拉政府尝试解决或尝试减轻的饥饿问题。
四、民主的暧昧性和边缘性
影片的片名叫《民主的边缘》,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做的是比较直观的和简单的理解,因为在这个影片当中大家一定记得有两段旁白一段对话,出现在镜头前的女导演在她的自我描述当中有这样一段话:她说,如今我非常的恐惧,我的恐惧是民主是不是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就是对于巴西来说,民主确实只是一个短暂的梦。而第二句话是在影片的后三分之一,女总统罗塞夫被质询,她的那个被称之为罗塞夫“作战日”的公开答辩或公开质询的那段话,很感人的那段话:她说我一生中有两次曾经濒死,一次是在酷刑之下,一次是在重病之中;现如今我担心的只是民主濒死了,巴西的民主濒死了。这是第二次出现。而第三次出现是女导演的旁白,她说:如果我们的未来将和最黑暗的过去一样,我们怎么办?用这三段语言所表述出来的东西,直接的指向民主的边缘的这样的一个命题,就是经过漫长的黑暗统治、经过漫长的人民的抗争和努力,终于形成的一度把巴西带往金砖五国的一个历史进程,突然被逆转,民主濒临崩解。
这次讲座之前,是第三次看这个纪录片,而我所感到的那种冲击和窒息感并没有减弱:就是很好的和很差的观影经验。依然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无疑是一种饱满的观影经验;但是同时所截取到的信息,所遭到的冲击是如此的痛,就只能说是一个很差的观影经验;同时让我也开始学习要逃离这样的经验,而不想直面这样的经验;并且再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我非常清晰的感到了这个影片的厚度,就是它所描述的不仅是一个作为现实政治结构遭到的危机——《民主的边缘》强调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东西,而是在它明确地对卢拉的质询、对劳工党的质询、对于罗塞夫的第二任的危机如此剧烈的爆发的过程的揭示当中,同时描述了《民主的边缘》的另外一种概念:就是民主政治自身的暧昧性和边缘性。因为它清晰的强调了卢拉的政治妥协,劳工党的政治妥协,它描述了这个妥协的必要性和必须性。
五、民主是不得不的选择吗?
而另外一个有趣的东西是罗塞夫的政府执政期间,他们发动了那个‘洗车行动’,就是大规模的反贪。但是反贪行动同时也成了政治反对势力对罗塞夫政局的攻击行动,他们首先查的(我们都很熟悉这种用词)叫国企,他们首先清查的那些国企,很快就发现了国企的资金、国企的经营者与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更有趣的是这样的一种权钱交易其实是所有人心明肚知的,但是当它变成具体的案例的时候,它就构成公众丑闻。更加有趣的是,这样的东西直接可以拿来借助公众舆论、公众情感,攻击罗塞夫政权。事实上,大家注意到那个纪录片所展示的,它在非常短暂时间之内就使罗塞夫政府的支持率从 67%降到了13%。这样的攻击行为也是更大的双刃剑,就是如果反贪行动全面展开的话,最终将触及的是那些真正作为大资产者的代言力量而进驻在总统府当中的政治家们,所以他们必须转移公众注意及其政府行动。
她把那个多重的民主的多重刀刃,非常清晰又非常尖锐地在纪录片当中解释出来了。我想纪录片的导演一点都不怀疑,事实上看了她的纪录片以后我也一点都不怀疑,就是劳工党的政治家们,主要的政治领袖,至少卢拉和罗塞夫,他们没任何的贪腐,但是他们真的也并不“干净”,什么叫不“干净”?是因为民主政治是一个资本主义体制所产生的政治制度,这个政治制度是以金钱为基础,并且以金钱为润滑剂的,他们没有任何个人的贪腐,但是他们居然赢得了选战,就意味着他们必然是在某种大资本、大资产者的金钱支持之下,才能够完成这个选战。我们还不去讨论其中的所谓献金政治事实上所形成的政治势力之间的受贿,或者叫互贿行为。民主制度从来没说自己是纯洁的胎儿,民主制度从来都是置身在现代政治体制之间,为现代经济体制所支撑,甚至某种意义上是服务于现代经济体制的政治制度。另一重双刃是在于我们会在整个过程当中看到那个右翼的黑暗势力,他通过制造政治黑幕来践踏了民主政治,而在这儿,所谓民主政治就是程序民主或者程序正义,纪录片的最表层的介入功能正在于去揭露这些黑幕。
今天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的一个重大的命题,因为其中还有卢拉的直接访谈,在这些几乎把摄影机推到卢拉的脸上去的一个访谈当中,卢拉说:如果我们选择政治、革命选战、议会道路,民主选择对于共产党人来说是一种选择;在20世纪的历史记忆当中,似乎与共产党这个名字更合的一种选择是社会革命。但是卢拉又说:如果在巴西选择政治革命的话,可能一半人要去战死,一半人会逃亡。这一次我特别又拉回去又重听了一遍,卢拉这句话就卢拉所做出的判断,这个判断本身当然不是一个严肃的政治描述,而只是一种情绪性的表达,他表达了革命的巨大的代价,所以他说民主会带来这么多的问题,但是我仍然选择它。他没做因果关系的连接,但显然他形成了这样一种表述,民主有如此多的限定,民主有如此多的问题,但相对于革命我选择了民主。
六、如果未来和过去一样黑暗
但是我们必须说影片的迷人之处是在于整个电影当中,导演极为有效极为有利的,几乎如故事片一样的把握了叙事节奏。大家记得电影一开场是卢拉被逮捕,然后那个混乱的现场和手提摄影机在人群的冲击下所形成的晃动的镜头,及其短镜头之间的快速剪辑,一开始把这个危机、混乱、崩溃、民主的边缘直接地用视觉形象呈现出来了。但是很快,接下来她马上进入到一个用稳定的长镜头的空间展现,也就是巴西利亚和总统府的空间展现来完成了一个节奏转换;然后她同时用了家庭6毫米摄影机、黑白照片、黑白纪录片、彩色的纪录片,然后大幅的工业性的航拍,各种纪录片段之间,形成了今天即便对于故事片来说也是非常前沿的一种媒介实验和语言试验。就是不同材料所形成的不同质感的影像所携带的不同历史印痕和历史记录。然后从个人的小历史、家庭的温馨时刻到宏观的大历史大场景,然后把再把导演的这种所谓的赤膊上阵,大量的使用官方媒介的镜头段落所形成的引号的“客观呈现”或者“客观再现”,直接形成对话关系。包含那个小短段落,导演说:等一会儿我先跟你说说前头出什么事儿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刻意形成的一种叙事节奏的转换,但是同时带有那种强烈的愤怒以辛辣的讽刺的方式发生。她先让大家看到罗塞夫政府突然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支持率突然从67%降到了13%,然后她说等会儿,我告诉你前头出什么事了。前头出了什么事?是罗塞夫演讲巴西社会的危机、穷人的问题,应该由银行家和富人们来承担,换句话说,她不小心露出了她狰狞的马克思主义者真面目,哪怕这仅仅是一次演讲,也足以引起相当大的政治反弹。女导演在前面毫不掩饰的称许说,她比卢拉更激进,她比卢拉更坚决,她比卢拉更拒绝妥协,因此她也就将承受更大的政治重创,而她和卢拉作为战友,完全无法在这样的政治反攻倒算当中幸免。
最后我用一个并不相关的话来结束这个发言:我真的一次再一次认同的、甚至包含在这部纪录片当中、电影手册编辑部的同仁们的告别的那句话:“电影是一个看见他人并且遗忘自我的艺术,当我们真的看到了他人,看到了远方,看到了拉丁美洲,在拉美的政治之镜面前照见了我们自己,照见了今日世界,照见了我们对于未来想象而共同的去回答,如果我们的未来可能和最黑暗的过去一样黑暗的时候,我们怎么办?”我想,这才是电影艺术的命运,不论是纪录片还是故事片。
(本文由志愿者陈曦和刘琅根据讲座录音整理,未经讲者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