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讯】香港《七十年代》三月号以《新中国的女性》为总题目,刊登中国血统美国籍作家於梨华的访华特写之三,题目是《从滚地窿升到二楼的汪金花》,摘要转载如下:
上海,我生长的地方。
当然不认识了。我在上海出生,七岁离开回到宁波乡下,后来一直在逃难搬迁中,愈搬愈远,最后在离成都鸡公车(一种木制单轮小推车——本刊注)行一小时的小城广汉定居下来。
刚安顿不久,即胜利了。有权有钱的带了黄金美钞儿女仆婢及哈叭狗搭飞机,由重庆、成都直飞上海、南京“接收”去了,其次的也出高价购得船票,沿长江而下,回故乡了。
我们,和一些其他同我们情形相似的朋友们约二十多个,坐了敞篷卡车,又坐了由两匹瘦马拖着的板车,由西安到郑州、到徐州、到又热闹又混乱的南京,回到上海。上海比南京更乱。在一个十几岁于战乱苦难中成长的人的眼里,上海简直不象中国:瘦小干瘪的人力车夫,拉着高大肥硕的外国顾客,草黄的吉普车上,坐着明明是中国女子却把脸上涂得象狐狸似的“吉普女郎”。马路中央,飞驰而过的是美国与欧洲的轿车,但在路边上,佝偻而行的却是中国的叫化子。百乐门舞厅敲的是西洋舞曲,大光明戏院演的当然是美国电影。
回到上海,我反而不认识自己的家了。记得在回乡下前的短暂的两星期,我在上海,简直不愿上街,躲在亲戚家的小阁楼里,过了非常失望的十四个昼夜,然后就回乡了。家乡也很破落而寂寥,很多人在沦陷时死亡了,很多人在胜利后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去发洋财。我旋即进了宁波的一家中学,没读完,就随着家去了台湾,读完了大学,就随着“留美”的热浪溜到美国,留到现在。
二十二年在美国,乡愁日深,胜利回来见到上海的丑恶印象早已消失,剩下的尽是童年时模糊的记忆:电车的声音,秋风梧桐的声音,夜深时,巷口的“磨菇豆腐干,五香茶叶蛋”的声音,黄浦江河水击滩的声音,以及“侬那能拉”的乡音。
火车一进上海站,一听站里的人讲的全是我熟悉又久已陌生的上海话,泪就如雨般的流了下来。透过这层水,我用眼睛拥抱它,我出生的地方。上海,我回来了!
最先注意到:乱窜的外国小轿车一辆都不见,巨幅的海报不再是妖艳的、半裸的洋婆,而是七十年代的中华儿女,挺着胸、昂着头,坦视大好山河——自己的国家。眨巴眨巴的霓虹灯招牌没有了,有的仅是端正的、排在建筑物上的标语:为人民服务。街上有车,自己制造的车,天津牌的公共汽车,上海牌的小轿车。
然后是无数的自行车,无数的人。年青人,男孩子是平头或西发,女孩子是齐耳短发或乌溜溜的两条长辫子。最醒目的,是她们天然的皮肤与五官,没有画过眉、涂过唇膏,更没有隆过鼻、割过眼皮的“英雄本色”。
曾经看过四十年代走在时髦尖哨的上海仕女,现在看见七十年代的中华儿女,我除了紧紧握住一直与我们同行的章同志的手之外,无法表达敲击着胸腔的激荡。
旅馆在南京路上,对面是以前的跑马厅,现在是人民公园及博物馆。我们匆匆将行李安顿好,我已迫不及待地往楼下跑了。夜的上海,出奇的安静,南京路上夜行人不少,有的推着车,两三人一排,有的散步,一男一女,不是不说话,而是悄悄的。
我走在行人堆里,东张西望,又跑入小店,买根冰棒,买包花生米,就是想听听,“侬夜饭吃过勿”,或是想告诉他,任何一个人,我是出生在这里的呵!二十多年没回来了,回来了才发觉,二十二年来想的就是今天呀!
没告诉店里的人,当然也没好意思在街上和人搭讪,但回到旅馆,再也忍不住,就在电梯里,对开电梯的同志说:二十多年等的就是今天!侬阿记得勿?他问我。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头发白了,但脸上无纹,很白净的。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地方仍旧老样子,人不一样了。你讲得对,现在上海没有瘪三了,也没有象以前闸北那种贫民窟了。啊,我明天就去闸北参观,我对他说。
解放前的闸北区我从没去过,但听可听得多了,叫化子、瘪三、小流氓都在那一带。我们去的是闸北区的番瓜弄那一带,解放前是一个地痞控制的,现在,是一排排五层楼的工人新村,楼房的四围都是一排排丈高的树,树边,沿着墙,小小的菜圃,小小的花园,如果不是听见耳边熟悉的上海话,我还以为自己仍然在新加坡的裕廊工业区的住宅所呢。
因为是下午,孩子们都已放学在家,见大堆外客来,都自动的拍手表示欢迎。我摸摸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对我的亲戚说:好白相来。那孩子惊喜地叫起来,对她的身边的小朋友说:伊会得讲上海闲话!惹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
跟新村的主人走进新村,到二楼的会客室坐下。主人年约五十岁左右,健壮硕实,穿着家常的蓝色上衣及黑色长裤。很重的江北口音。
我们喝了一口茶之后,她先开口问我:“你以前在上海住过?”
“我在上海生的,到六、七岁才离开,后来抗战胜利,又回来过。”
“住在哪块?”那纯是江北话。
“在霞飞路。”
“现在不叫霞飞路了,现在叫淮海路了。”
“哦。”然后我笨拙地说:“你以前住哪里?”
“住露天,”她说:“然后住这里,”她转身,指着身后墙上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一个低矮的圆形的象山洞一样的东西,圆顶上横七竖八的盖着草,两旁用旧竹竿撑着,洞里黑越越的,什么也看不见,隐约看到高低不平的泥地。
“这叫滚地窿,”她回过身来说:“乡下没东西吃,我们都到上海来了,大家都说上海是天堂,”她忽然笑了。我觉得她的笑使我有点不舒服,再一看,才看见她只是嘴笑,而眼睛里全是绿郁郁的不光是悲哀也不光是愤怒的阴暗。“对我来讲,那真是地狱啊!”
“我的那一个找不到事,找呀找,最后找到一个清道夫的工作,一天拿几个角子,吃饭都不够,哪来钱租房子住?睡哪里呢?睡露天嘛。有时一夜之间警察来赶多少次!有时运气好,铺了草席不需搬动,唉!夏天还罢了,冬天的时候真是活一天是一天哪!”
她脸上逐渐惨白起来,好象全脸的血都流进她眼睛里去了。“我两个大的孩子,就是在露天生的!”
“我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头两个死了,一个是冻死的,一个是饿死的。”
“到了一九四一年,我们穷人都到这块来,这块早已被炸平了,一片荒地,我们自己盖草房。”她也没转过身,将手往后一指说,“象这样的滚地窿,大概有三千八百多个,尽是稻草,夏天很容易失火,一烧全部烧光,再盖。那时候,真是‘天当被子地当床,风扫地来月当灯’,过的日子猪狗都不如哪。”
“一九五二年滚地窿都拆掉了,翻盖小瓦房,到一九六三年,国家拨款,盖了现在这种五层楼的工人新村,在我们这番瓜弄,有三十五栋这样的楼房,共住了一千八百多家,大概有八千左右人口。现在我要请你们大家到我屋里坐坐。”她脸上恢复了原先的神色,眼睛里的阴影也逐渐流散了。她站起来,很挺直地立在一边,让我们先走。
她的“屋里”在三楼,相连的两间房,一大一小,大间的有一床,一方桌,一长条桌,几把椅子,一切都很素静,除了床上叠着的几条单被,被面都是鲜艳的颜色。方桌上有茶杯、热水瓶,条桌上有个小纱罩,罩内有些碗碟。墙上不象别处我们参观过的宿舍那样有许多家人照片,她没有,只在靠条桌的墙上,挂了张毛主席的像。她看到我们的眼光,说:“没有毛主席,我们不会有今天。”
我们跟着她去看后间,那原是她孩子们住的,现在孩子们长大了,房里只摆了张单人床,一架缝衣机,一辆旧脚踏车及其他零碎物件,隔了走道是厨厕,都是两家合用的。
“你们要付多少房租?”
“象我们这样两间房的六元半一月。”
“你的爱人现在做什么?”
“他还是清道夫,不过他每月工资五十多元。”
“所以你不用做事了?”
“我当然做,我是这一幢楼房的妇女委员,这一幢房子里有人有什么家庭困难或其他问题,都由我负责解决,我一个月有十六元钱的报酬,所以我的收入可以负担家里的月租加水电煤气以及米粮。”
“你爱人的收入就负担孩子,对不对?”
她开朗的笑了起来:“不哪,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在大学,国家负担他一切费用,一个在工厂里,另外两个,中学毕业了,现在都下乡去了。我们一个月可以积下不少钱,因为我那在工厂的孩子,有时还寄钱来,我们都用不上,所以替他存着。将来他结婚可以派用场。”她嘴咧得更大了,眼角堆着皱纹。“我们的加工组里有个姑娘……”
有人打断她:“什么叫加工组?”
“哦,我们这一个新村不是住着那么多户吗?男的去工厂,女的除了去工厂的外,还有很多在家里的不是吗?所以我们成立了两种加工组,一是做海鸥牌照相机零件,二是继电器装配,效果很好呢,母亲们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就到加工组工作,我现在领你们去参观。”
“是去看加工组呢,还是去看那位姑娘?”
她从容不迫地说:“两样都看呀!”
我们笑着,跟着她去参观加工组,都是一大间长方形的屋子,正中间摆着长条桌,妇女们面对面坐在长桌的两边工作。我们正巡着看时,汪金花对我们闪一闪眼,朝一个头上戴了一个用花布折出来的帽子的年青姑娘努努嘴。她有个圆脸,有两个红润的面颊,自然殷红的嘴唇。
我们一走到室外,同行中有一人马上说:“长得很俊的呢!你看中了她,对不对?”
她傻呼呼地笑起来:“我看中了有什么用,要等我儿子自己看中了才有眉目呀。”
我听她讲话,文字用词还不错,就问:“大婶,你读过书没有?”
“做叫化子的人怎么会有书读?我们孩子们读小学的时候,我晚上跟着他们念念,认认字,孩子们大了走了,我们两人自己学习,现在看报什么的都会,写字什么的还有困难,还得好好学习。”
我带点冲动地走过去,用手握一下她的胳膊说:“你真不错。”
她不知道我的意思,但很开心地朝我笑笑。忽然,她说:“从这绕过去,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我们跟着她从加工组的屋后拐到侧门,出了门,我怔住了。在我们面前,就是一个同照片一式一样的滚地窿,一个没有窗、它的门象一个洞,而整个东西矮得连一个普通身高的人都直不起腰来的“窝”。
我们轮流的走进去,默默的退出来。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表达一种想慰藉她几句的愿望,但她却交叠着手,庄严地站在滚地窿的门口,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把它放在这里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用它来提醒我们,我们是真正的翻身了;第二是,用它来警戒我们,我们要把国家建设起来,所以我们的子子孙孙,再不需要过我们在解放前那种日子。”
她送我们到大门口,我们去远了,却不时回头看她:一个没有受过教育、讨过饭、喝过西北风,在露天里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但她却给我们上了一堂比任何教科书都丰富、都永隽的人生的课程。
她叫汪金花。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不仅仅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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